那些意外保存的史料及其他
身為中文讀者可能並不知道,在匈奴歷史研究的課題上,最重要的一本參考史料,是司馬遷的《史記》。這並不是說司馬遷的記載就絕無錯誤,只是在經過二千多年之後,要去研究匈奴的歷史,建構歷史的理論,除了考古挖掘之外,能夠查考的古代文獻,沒有比《史記》更權威的了。太史公對人類的貢獻,是超過中國以外的。
台灣歷史大體上經歷了荷治、東寧、清領、日治時期,其中荷蘭殖民是在十七世紀。台南,也就是熱蘭遮城,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重要據點之一。而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總部是在今天印尼的首都雅加達,當時稱作巴達維亞。台灣作為總部以外的據點,有很多報告都要送回巴達維亞存檔。
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勢力撤退之時,並沒有把這些資料都帶走,所以這些資料就放在印尼。如果這些東西都運回荷蘭,在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的狂轟猛炸之後,是否還能完整保存,誰也不敢保證。總之,這些資料就放在印尼的國家檔案館裡面,陸續有被各種學者引用。
最近一次,是在2002年,也就是過了350年之後,有人在讓巨大的檔案中發現臺灣西部平原三大語區:新港語區、華武壠語區、放索語區的教會檔案,其中有各部落母語教學、外語教學的調查等資料,可以說是台灣原住民研究不可再得的寶貴文獻。
印尼政府已經全部拷貝送給我們了。
在台灣的日治時期,日本在台北設置了總督府,為了統治上的需求,下了一番苦功對台灣深入研究。當時的法律秩序,基本上是採取如下的態度:殖民地有發展經濟的必要,所以土地之運用至關緊要,台灣當時前現代的法秩序無法適應時代需求,所以就財產權,尤其是土地所有權、抵押權等等規定,要改為適用日本的新式法律。至於親屬法、繼承法,在與財產法不生巨大衝突的情形下,日本人一開始並不怎麼想花工夫去改,也就是說:我才懶的理你,就照你們以前怎麼過就怎麼過好啦!
日本人來這一手,基本上是抄英國人的。英國是殖民大國,最有經驗。在香港淪於中國政府之前,某些地區的習慣法仍然被英國人留著沒動,比方說女兒不能繼承財產之類的。
但日本並不是普通法的國家,也沒有陪審團。日治時期的台灣人發生了爭執,還是要告到日本人開的法院,這時候,台灣親屬、繼承的習慣法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日本判事(法官)也是非搞清楚不可。因應這個需求,日本總督府就不得不投入大量的資源去研究整理台灣的習慣法,在民政長官後藤新平的主持下,成立『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延聘許多教授及研究人員,最後編寫成『台灣民事習慣調查報告』等等文獻。
一直到今天,台灣的法院在審理一些陳年的複雜案件,比方說一些家族的土地財產糾紛可以從清領時期吵到現在,法官在寫判決的時候,仍然要引用日本總督府當年做的舊慣調查的研究結果。
若以為這樣就很誇張,那更誇張的事情是,在研究大清國歷史的時候,台灣舊慣調查依然是權威文獻。因為大清國的民間有什麼習慣法,雖然散見各種紀錄,如地方誌、私人筆記等等,但並沒有符合規範的嚴謹研究。在經歷了近代戰亂及共產黨統治之後,中國的地方社會秩序完全解體,已經無法再往前查考在大清國時代,民間是否有什麼習慣法存在。
這時候,雖然台灣只是清帝國的邊疆,但清領時期的民間習慣法,有被日本殖民者研究保存下來。竟就變成研究中國歷史相關範疇時,唯一的權威文獻了。
琉球(沖繩)有很古老的歷史,但並沒有自己的文字或文獻。他在近代被日本吞併,成為日本的一部分,也經歷過歷史研究、歷史銓釋必需為政治服務的階段。
研究琉球的古代史,必需依靠中國及日本的文獻,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以往,最重要是依賴明史《明實錄》。因為琉球是大明帝國史上最重要的朝貢國,依明帝國官方記載,流球朝貢次數排名第一,超過一百七十次,比後面幾名加起來還多。所以,琉球的國王、使臣(通常是王親、王子)叫什麼大名,是那一年到過明國,帶來了什麼訊息,都記載在《明實錄》裡面。由此可以反向建構或確認琉球的王統和歷史。
但其實,琉球的漢人移民,在歷史上建立了久米村這個聚集地,也深入的參與了琉球的政治活動。
《歷代寶案》可能是琉球史上最重要的文獻,共分為三大部,高達兩百多冊,以漢文寫成,內容包括自一四二四年至一八六七年,共四百四十四年間琉球王國對外交通的公文書。該書係自一六九七年起,由大臣加以編纂,以防止散佚,並作為外交公文書的範本。
不過因為琉球被日本吞併的緣故,日本政府把藏於首里城正殿中《歷代寶案》原本拿回東京,結果毀於一九二三年的關東大地震,全部滅失。好在還有一份副本,原本是存放在天妃宮(媽祖廟),被久米村相關人士暗中藏起來。直到昭和七年(一九三二),才有研究者發現這個藏本,並因而發表了許多論文。
為什麼要藏起來呢?原因也很清楚。沖繩學者島袋源一郎說過:『日月出,瞽者不見;雷鳴轟,聾者不聞。置縣已歷十數年,然一部分人尚未覺醒,至今猶夢重返清國黃色軍艦渡來之舊時代。對懷此夢想之人而言,寶案是為最貴重之文獻;因其以為他日若得恢復對支關係,寶案乃不可或缺之教典。然日本帝國恣意伸展赫赫國威,不待多時,要一掃而盡斯迷妄者之夢。』
也就是說,雖然沖繩已經被日本『郡縣化』多年,但仍有一批人,就是久米村的漢人移民後代,等待著中華帝國再起,可以重建與天朝的朝貢關係,到那個時候,《歷代寶案》就是最重要的參考依據啦!
後來,久米村祕藏的《歷代寶案》副本,先是放在圖書館,後為躲避戰火遷往山裡,但在太平洋戰爭中著名的沖繩戰役下,遭到嚴重損毀,只剩下一部分勉強保存,這真是時代的悲劇。
還好這個時侯,台灣又出來救場了。
臺灣大學 (即舊臺北帝國大學),保有在戰前(也就是台北帝大時代),依照《歷代寶案》久米村祕藏天妃宮副本一字不漏的手抄本,現在被稱為『臺灣本』,放在臺灣大學總圖書館裡。
依據臺灣大學圖書館官方網站的資料:
台北帝大時期,任教台北帝大的小葉田淳教授為撰寫論文,於一九三五年四月至沖繩縣立圖書館蒐集資料,發現該圖書館有此珍藏,引起抄寫一份存台北帝大圖書館之議。結果透過當時任教台北帝大文學部的中村喜代三教授之介紹,委託久場政盛先生抄寫。久場政盛先生以五年的時間,抄寫完畢全部的「歷代寶案」,全部計二百四十九冊。久場政盛先生抄寫「歷代寶案」時,是完全依樣摹寫;原書有水漬、蟲蛀、鼠囓等損毀不全之處,即描摹出缺損處或依缺損樣貌畫大小不同之圓圈。
現在到臺灣大學圖書館五樓的特藏組,一般參觀民眾就可以看到『仿真品』的展示。這可是臺大圖書館的鎮館之寶。
後話:
很多年前,我在網拍上看到有人在賣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出版的臺灣文獻叢刊。這是一份時代的產物,當年國府撤退來台,蔣家政權要統治只會講台語跟日文、不會講國語的台灣,也是一樣要研究一下如何才能『殖民』,雖然殖民者已經沒有母國了。
期待蔣政府能夠有日本台灣總督府的研究實力,那是不切實際的期待。不過當時台灣銀行有的是錢,夏德儀、周憲文教授等人利用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的資金,進行『台灣文獻叢刊』的編輯及出版。這不是太現代化的研究,而是將各種典籍中有提到台灣的部分,加以鈔錄、校對、標點。在沒有電腦的時代,算是一種學術苦功。比方說《李文忠公選集》,就是將李鴻章文章中提到台灣、與台灣有關的部分摘錄出來,集結成冊。
那個時代,從中國逃難來台,生活難以糊口的教授及研究人員滿街都是,所以接案做這個苦功,可能也算不錯的收入。最後出版了309種,共595冊,範圍很廣,有中國書也有日本書,包含各種官方史料、年譜、詩集、筆記、方誌、地圖、圖說等等,連《欽定福建省外海戰船則例》這種造船用書都有。
總之,網拍的冊數嚴重不全,所以便宜。我和賣家溝通幾回,便把他手上的全部買下了。
這些『古書』,實在也看不了多少。後來便裝成一大箱,塞在衣櫃。有一年,想說此書於我無用,應存於圖書館,以利流傳後世,便打電話給臺大圖書館。
答曰:我們館內至少有五套完全沒缺本的,所以沒辦法再收。
今日,全套電子化的版本在網上唾手可得。還有查詢功能,何等方便!
老時代的眼淚與灰塵,只剩下回憶,不忍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