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建︰經濟的德謨克拉西是否可能
這是我當時的表述:計劃經濟是國有經濟,理論上是全民所有;因此,全民或民的代表就有一個經濟上參與管理的問題。這樣的經濟民主,十多年前就有學者提倡,他們搬出的樣板是1960年出現的《鞍鋼憲法》。該憲法「兩參一改三結合」,其兩參之一即工人參加管理,這在當時是為了體現工人當家作主並反對生產上的官僚主義。但,可以看到,無論經濟民主還是不民主(比如後來的廠長負責制),都不過是國有經濟運行的不同方式。因此,經濟民主主要對應於國有經濟,它無助於國有經濟的產權改革和對壟斷的打破。
相反,在市場經濟的格局中,產權主體不是國家,而是個人或個人之間的自由結合。生產什麼和如何生產,不受國家控制,不受計劃指揮,這就是經濟自由。經濟自由的核心是產權自主,只要產權屬於個人,個人對生產過程就具有支配性。即使是大型股份企業,民主也只是在董事會的董事之間,它不可能擴展到企業中的工人群體。工人作為雇傭者,向產權主體要求經濟民主,亦即要求平等地參加生產決策和管理,在產權私有的市場體系中,找不到這樣的邏輯。
經濟民主作為一種社會主義思潮,早在20世紀的新文化運動中就開始發萌。1919年陳獨秀在《新青年》發表文章《實行民治的基礎》,正式提出「生計的民治主義」,這裡「生計」即經濟,陳獨秀後來又將「生計的民治主義」稱為「經濟的德莫克拉西」。那麼,它的訴求到底是什麼呢。1920年春,長沙報界代一家紗廠的女工向工廠主要求改善勞工待遇。但陳獨秀在《新青年》7卷6號上發表「我的意見」,聲稱:「二十世紀的勞工運動,已經是要求管理權的時代,不是要求待遇權的時代。」這是雇傭者向產權者要求企業管理。如果要兌現這一目標,那麼,前提必須是「由個人的工業主義進步到社會的工業主義」。前者即產權私有,後者則產權公有(國有)。公有體制下人人都是(名義上的)產權主體,所以,邏輯上工人都有資格參與管理。
只是歷史告訴我們,公有體制下人人都是產權主體不過是個「空洞的能指」,它的虛幻性如同肥皂泡。大凡公有體制的經濟道路最終都走不下去,於是需要改革。改革最根本的方向,就是從計劃經濟回向市場經濟,亦即從產權公有回歸以前的產權私有。在產權私有的意義上,經濟民主或經濟的德謨克拉西便形同破產。
然而,以上只是我以前對經濟民主的認知,問題是該問題並非如此絕對。20世紀奧國經濟學派代表人物之一,也是哈耶克的老師米塞斯,他在他的《社會主義》《官僚體制》等著作中,卻也一再談及經濟民主,讀來讓人耳目一新。米塞斯的經濟民主不是著眼於社會經濟活動的生產方面,而是消費領域。他在《社會主義》德文第二版的序言中,針對當時費邊社韋伯夫婦鼓吹社會主義性質的經濟民主,說:「經濟民主一詞出現後,僅僅是用來指由作為生產者的工人而不是由消費者決定生產什麼和如何生產的體制,倘若不是這樣的話,那就不妨說,資本主義是經濟民主的實現。」
資本主義的經濟自由已經不言而喻,在這一點上,亦即在生產過程中的決策方面和管理方面,它都排斥經濟民主。甚至兩者之間的關係是排中的,有經濟自由便沒有經濟民主,反之亦然。然而,市場體系下,任何一個資本家儘管可以自由處分自己的產權,但它最終受制於包括工人在內的所有消費者。米塞斯接著說:「屬於企業家和資本家的處置生產資料的權力,只能通過消費者每天在市場的投票箱獲得。每個孩子對玩具的選擇,都是在向票箱里投票,這個票箱最終決定了誰能當選工業首領。」由此可見,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的經濟民主,就是消費者民主。
如果國有體制下工人參加生產決策的經濟民主是虛假的;那麼,包括工人在內的所有消費者,他或她的每一次購買其實都是投票。這種投票對於一個產業主來說至關重要,因為他的財富就是無數消費者投票的結果。他如果不能降低自己的產品成本和提高勞動生產率,那麼消費者就會無情地轉移自己的投票方向。於是他的財富就會縮水。
因此,在《官僚體制》一書中,米塞斯如此肯定:「資本主義生產體系是一種經濟民主的體制,每一個便士都具有成為一張選票的權利。消費者是擁有主權的人民,資本家、企業家和農場主則是人民的僕從。」
米塞斯用我們如此熟悉的語匯,極為精彩地給我們詮釋了什麼經濟民主,更正了我個人長期以來對主流意識形態的經濟民主的認知(我批判它恰恰是承認了它)。大師果然是大師,米塞斯讓我獲益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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