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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hoà A-hâ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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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社交成為一場巨大遊戲-Tinder如何讓你欲罷不能

Chhoà A-hâ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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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於2021/12/16刊載於MPlus

  在當代社會中,人的一天從社群平台開始。按讚、留言、分享,社群平台提供我們這些行動的選擇,也透過演算法分析背後的心理機制,進一步決定往後我們看見的內容,讓我們更加欲罷不能。無論是接收新知、追蹤朋友動向或是正經公事,人們高度依賴社群媒體所提供的資訊及情感連結網絡。社群平台讓我們可以低成本社交、低成本辦公、低成本自我成長,沒有付費卻享用功能的我們看似受惠,但是這些成本都到哪裡去了?

   「數位勞動理論」(digital labor)主要探討的即是,當代網路平台如何透過演算法及運作機制將閱聽人轉化為「生產性消費者」(prosumer),在網路時代,人人都是生產性消費者而非單純的生產者與消費者,每個人都透過貢獻注意力、創造力,參與製造自己所消費的商品(資訊、文化等),利用非具體的瑣碎勞動,無償為平台創造收益。數位勞動理論過往較常被應用於Facebook、Youtube、Twitter等社群軟體上,本文希望將數位勞動理論從「資訊」的討論範疇擴大至「情感」,透過探討交友軟體中的龍頭──Tinder及其使用者,看見資本對於人類情感的收編策略。

  值得一提的是,Tinder觀察到人在感情中害怕被拒絕的心理,巧妙地只顯示配對成功的對象,用戶無法看見拒絕他的對象及檔案,自然避免了被拒絕的負面情緒。Tinder提供一個無限延展的平台,讓用戶能觸及到平時不認識或不熟悉的交友圈;這也回應了Tinder的價值主張:「遇見想認識的人,就是這麼簡單好玩(Make it extremely easy and fun to meet someone you want to know)。」

   Tinder的使用機制很大程度地將整個平台的運作成本外包到使用者自身上,平台只需要付出最低程度的營運管理,即可以坐待使用者自行優化。使用者透過照片、自我介紹、挑選音樂等來填充個人版面,篩選想被人看到的一面以建立自身在平台上的形象。在這樣的過程中,Tinder作為展示貨架,使用者自己不僅是評比商品的消費者,同時自己也是貨架上的商品之一,並且不斷地為自己改版更新以吸引其他消費者。我們訪問了幾位曾經或現在高度依賴交友平台拓展社交圈的Tinder使用者,他們共通提出的一個使用理由在於「隨時隨地、方便又省時」,在交友軟體上的低門檻情感交流,使現代人花費休息時間使用,投入注意力、時間及情感的同時,也正在進行一種非具體、非典型的勞動,在這樣的過程中,注意力經濟持續製造收益,而個人資料的生產也理所當然地發生著,這些資料又被使用者授權給平台,使平台得以拿來投注於演算法及廣告行銷策略中。

  或許多數人在生活中,除了多看了些無關緊要的廣告以外,並不覺得個資被利用是多嚴重的事情,然而一些學者提出的論述使我們可以發現,事情或許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台灣傳播學者、文化研究學者陳志賢(2017)認為「使用者生產資訊會反過來生產成比使用者更了解自己的個人檔案,進而使消費主體取代自我。」

  試想那些掌握你穿衣風格、審美偏好、對你生活中的大小需求彷彿瞭若指掌的廣告,是否越來越精準,越來越容易出現讓你感興趣的廣告投放?而廣告收益並不是大數據對你個資使用的全部,陳志賢也提到「個資市場大到無法估量,因為其中涉及不少非法與檯面下行為。影響範圍從信用、保險、就業、到警調執法、選舉動員、司法訴訟,單單2006年個資遭竊的損失就已經高達四百九十億美金(Schreft, 2007),可惜一般民眾經常低估個資掌握在他人手中的風險。」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個人資料到了資本手上以後,用途絕對超出你的想像。而這些個資經濟與廣告收益,就是各個免費平台不跟你收錢的原因──只要有使用者,不愁沒錢賺。

  那麼 Tinder 又是如何做到幾乎什麼也不做,就能永遠有新意,讓使用者玩得開心且離不開它?對此,筆者針對身邊曾經/現在一定程度依賴Tinder拓展社交圈的使用者做了簡單的訪問。W先生表示:「我沒有很在乎他漂不漂亮,我更看一個人是不是特別的、他自己的味道,他有沒有自己的價值觀,要有點東西。」其他數位受訪者也不約而同有類似的表示「喜歡有趣的怪人」。我們可以局部觀察到,交友軟體上的使用者被其他人評分的標準,已經不單只是透過主流的外貌美醜、流行時尚等標準,能否透過寥寥幾張照片,展現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個性,也已經成為使用者受歡迎的新標準。Tinder吸引消費者不斷投入的優勢之一,是它的生態能凸顯出人的多元性,我們追求特別的體驗,同時也不斷將自己往「與眾不同」打造,在市場機制下Tinder上的陳列品將變得更加琳瑯滿目,在高度視覺化導致審美疲乏的社會中,形成一個常態的新鮮空間。

  駱穎佳(2020)在《情感資本主義》中指出:

情感消費主義拒絕讓消費者對特定商品產生『依戀』,否則,市場上的新商品便不會有人消費,阻礙利潤生長。所以商品或同類型商品,不能永遠只予人單一感覺,須維持帶來新鮮感刺激感,好加快自身被消費的速度;也不能一直讓人依戀得不捨不棄,窒礙開拓更多的新市場。

   在訪談的過程中,我們也發現使用者之間確實有一套不成文的「品味標準」,舉例而言,使用者較不會在個人版面上表示自己有「看動漫」的興趣,但或許會表示自己喜歡看電影、讀哪些作家的書,即便現實生活中他看動漫的時間或許遠大於花在後兩者上的時間。有趣的是,通常不會有人在個人版面上表明自己喜歡看動漫,但有不少人樂於表達自己喜歡看「漫畫」,從中可以觀察到這種「品味標準」的細緻區別。類似這樣的排除與選擇,除了讓使用者在不同面向上建構出自己的網路形象,同時也是使用者表明「我希望別人和我聊什麼」的方法。「興趣」作為個人展演的外衣,也被工具化地使用──「電影比較好聊而且方便約出去」、「動漫比較容易讓人覺得奇怪也聊不深」、「文學雖然看起來厲害但是難聊」、「旅遊的話題可以比較順利交換其他平台聯絡方式」……等等,存在著諸如此類的話題選擇考量。


   從上述個人展演的行為模式中我們可以發現,在交友平台上,使用者從來不是單純地、簡單地隨意擷取自己的生活呈現其上,而是透過沒有意識的精密選擇來決定自己現身的面貌。配對到的數量以及成功率有時也會成為使用者朋友之間的談資或比較,一定程度地影響個人在交友市場中的身價。因此Tinder使用者更新個人資料的隨著時事、流行、個人狀態隨時調整。選擇展現出的資訊決定你的個人版面有多吸引人/吸引到什麼樣的人,使用者也會透過聊天的過程,發覺其他使用者的喜好,進而優化自身的展演。

   Tinder上使用者不須像現實一般面對直接的拒絕或挫敗,你只會知道你和誰配對到了,而不會知道誰對你按了「不喜歡」。與陌生人接觸的門檻降低,隨時能夠「重新開始」,Tinder能將「被否定」經驗轉化為「頻率不對」的軟性詮釋。就像遊戲中可以反覆讀檔、建立新角色,每段新的關係中,可以重新扮演新的角色,並在不同的經驗中學習、修正、進化,進而這樣的練習也能反過來影響現實生活中的社交技巧。

   Tinder提供我們認識不同生活圈各式各樣的陌生人,感覺上突破了我們的社交局限,給了我們「自由」的感覺。當然,我們是基於個人意志進行左滑及右滑的篩選行為,但並非所有使用者都能意識到:這些決策按鈕是由平台決定,選項也是由平台設定的演算法運算後提供──他們已經幫你篩選掉許多「你應該不感興趣」的人了。

   韓炳哲(2019)在《透明社會》寫道:

當事情去除掉任何一種否定性,被整平、撫平,或是毫不受阻就被嵌入資本、溝通與資訊的順暢流動中,就會變得透明。當行動變得可運作,受制於可計算可引導可監控的過程,就會變得透明。

   在平台中否定性與他者的退場,打個比方,就像以前聽音樂要買整張CD,你不太可能整張都喜歡,但裡面會有幾首讓你很喜歡的歌讓你願意整張聽完;現在串流平台使你可以自己制定歌單,做細緻的選擇,只挑選喜歡的部分。交友平台上的情感運作也是類似的狀態,你變得可以事先篩選、配對,預先知道這會是怎麼樣的一套劇本,並讓它跟著你的想像走。這時,現實中一些與線上交流細微的出入就很可能成為關係破裂的誘因,同時這也是平台不斷會有使用者回流的原因──使用者試圖在平台上海量的陌生人中尋找「對的人」,但網路交友軟體提供可以高度自控的形象打造,因此幾乎注定了這類關係進入現實的不完整,但使用者反而不斷回頭寄望提供大量機會的平台。

   在進入更緊密的關係之後,有些使用者會暫時離開交友平台的虛擬堡壘。也許是交換其他聯絡方式線上社群,或是在真實世界中以真人樣貌坦誠相見。Tinder對於自身在情感市場的中的定位是明確的,它知曉自身沒有辦法完全佔領人類的情感運作,因此僅是做為前端的選購空間,提供海量的、異質性高的選擇,只參與關係是否開啟的決策階段,後續的關係將發展回到使用者個體之間。而Tinder只需要維持其低門檻、以肯定性取代否定性、多元的平台性質,持續提供新鮮、具吸引力的商品,就可以鞏固使用者的回流與依賴,在人們渴望點燃空虛的火柴時,成為那溫暖又富足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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