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82:極不平凡的一年
1976年的中國,是極不平凡的一年。一月在毛江發動針對鄧小平的「反擊右傾風」的背景下,官僚派首腦周恩來病逝,引致清明節的天安門事件;群眾悼念活動被鎮壓,跟著是鄧小平被撤職,文革派在全國掀起「批鄧」運動;7月6日中共元老朱德去世,7月28日唐山大地震,20多萬人死亡。儒學大師徐復觀撰文,說古代對帝王的約制手段中,常有人以自然災害來表示上天對帝王殘暴統治的「天譴」,通常帝王在「畏天」的觀念下,會下「罪己詔」,並採取對民讓利的措施。但中共以無神論立國,毛澤東說「與天鬥,其樂無窮」,因此極左之風更加熾烈。9月9日,毛澤東去世了。
我在應對這系列事態的報導與評論中,既繁忙又傷感。正值這一年,我們租用的老舊辦公室拆卸,找到灣仔一個特大地庫,經營天地圖書公司,在9月25日開幕。我既要顧及新書店的開張經營,又要用更多時間應對雜誌對中國變局的評析。
圖書公司開幕不久,即毛澤東去世差不多一個月,外電陸續傳出北京有重大政治變化,到10月22日,新華社發表一篇北京群眾慶祝「粉碎四人幫」的報導,曲線證實發生重大變局。在麗儀協助下,我以齊辛筆名,連夜寫了一篇《北京事態分析》,趕在付印前的11月號刊登。這一期出版,即銷售一空,趕忙加印。接下來在12月號,我寫了一篇兩萬多字的《四人幫的上台與下台》。這兩篇文章,以維護中共政權為立足點,為當時被極左思潮洗腦十年的左派人士解除困惑,使他們繼續認同清除四人幫後的中國共產黨。這裡說的「左派人士」,不僅是指香港和海外的左派華人,而且包括了美歐和日本的左派。齊辛關於「四人幫事件」及其後的分析文章,被翻譯成英、日、法和西班牙文等出版。我也從這個時候開始了自己寫政論的生涯,之前我一直寫文學性的雜文、隨筆。
上述兩篇文章,採取問答方式書寫,提出的問題例如:為什麼說搞陰謀詭計的是四人幫,而不是把他們拘捕的當權派?否定毛夫人江青是否等同否定毛澤東?是否意味對文革有不同評價?十年來多次發生高層鬥爭,倒劉少奇,倒林彪,周恩來死亂一次,毛死又亂一次,是否顯示政治體制有問題?鬥來鬥去會不會使人民對共產黨失去信心?中共的路線政策會不會改變?文革冒起的新幹部會不會在批判四人幫中又被打下去?
這些問題,當時我都為中共作解釋,回答都是:否。但其後發展的事實證明,答案都應該是肯定的。
據知,當時香港中資機構包括高職位的員工,都每期從《七十年代》中尋找他們心中疑惑的答案。有一位曾經在中國留學的日本左派朋友,說齊辛的文章使日本的親中人士重新獲得信心。
有某中資機構的高層領導問我,是否有中共高層向我提供過背景資料,才會寫出這樣的文章。
事實上真是沒有。不僅藍真、潘公、祁峰等香港的領導人沒有向我吹過風,而且他們在那段時間還避免與我談及中國局勢。不過,他們這時也再沒有干預我的編務,顯然是樂見我這樣寫,因為符合他們穩定左派的需要。
我主要的資料和觀點,來源於麗儀在中國大陸生活20年的體驗,她是一個觀察相當敏銳和思考獨立的人,在文革最狂熱的時期,她都感覺到那不是群眾運動,群眾是一批被煽動的群氓。她因為我的關係,在大陸盡量與政治保持距離,但絕非不關心,她總是在思考和反省。
文革後期,我和麗儀還和一個曾經擔任深圳鎮委書記的馬志民有較多交往,他那時已在我面前直言不諱地說毛澤東年老昏庸,可能被人擺布;他跟我們談了許多反主流的看法。我在北京擔任歌劇院院長的五叔李剛,文革後期復職不久又遭到誣陷批判,1976年他索性離開北京,躲到原籍新會的鄉下生活,他在回憶錄上說,那時也沒有人去追查他的行踪,實際上人們對鬥爭已經厭倦,大批判搞不起來。中共絕大部分幹部受文革批鬥過,又整天要學習枯燥空洞的口號,對毛澤東、對四人幫,已經無法忍受下去,因此,四人幫的下台,是有社會基礎的。
那時候中共有相當多幹部,對四人幫下台後的中國前景,仍然抱希望。極左的四人幫終於倒台,使我和麗儀相信,違反人民意志的政策不會長期延續,總有改變的一天;社會主義中國雖道路曲折,但前途是光明的。這是我們寫那一系列分析中共局勢文章的思想基礎。當然,其後中國局勢的發展,我們也就有進一步的清醒,更認同中國文學史專家王瑤臨終前的話:前途光明看不見,道路曲折走不完。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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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氣騰騰
- 煎熬
- 傷痛
- 動盪時代
- 抉擇
- 那個時代
- 扭曲的歷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後一擊
- 我的家世
- 淪陷區生活
- 汪政權下的樂土
- 淪陷區藝文
-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 逃難
-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 古國風情
-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 畢生受用的禮物
-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極不平凡的一年
(《失敗者回憶錄》此前在《蘋果日報》連載,現正在Matters持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