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尚愛卓文君

茂陵多病後，尚愛卓文君，野肆人間世，琴台日暮雲，野花留寶靨，芳草見羅裙，歸鳳求凰意，寥寥不可聞。

話說西漢時有一個有錢人叫做卓王孫，有個女兒叫卓文君，才十九歲就死了丈夫，轉來後頭厝。有一天，卓王孫宴請賓客，有一位很有才情但是散赤的少年人司馬相如也是人客，他瞥見卓文君，彈了一首《鳯求鳯》，「以琴音挑之」。就這樣，卓文君也就愛到啦！

到了暗暝，卓文君包袱一包，就偷偷離家跑去和司馬相如說要和他作伙，司馬相如這個人竟然也很「大面神」的接受了。如此一來，可氣死了卓老爹，對外宣布和卓文君斷絕父女關係，叫她別想來分家產，看你跟那窮小子怎麼過生活。

果然，司馬相如養不起卓文君，兩人搞到沒錢過日子。為了生活，夫妻二人就在大街上開個小酒店，卓文君拋頭露臉的當壚賣酒。「壚」這個字是指小土牆，用來燒火的，意思是說由卓文君負責在泥爐上溫酒，再由司馬相如當伙計拿給客人喝，並不是卓文君坐在吧台陪酒的意思。

一如卓文君所料，酒店一開就生意興隆。想看看，若使郭台銘的女兒也這樣當壚賣酒，大家難道不會想花錢消費一下，看看怎麼一回事嗎？而這風聲傳到卓王孫耳中，當然是氣了個半死，心中將司馬相如罵個臭頭。不過為了卓家的名聲，卓老爹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拿出一筆生活費，叫那兩個該死的傢伙好好的去過生活。

於是乎，公子和小姐就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了.......事情當然不是這樣的。

讓我們快轉一下。司馬相如是個大才子，代表漢賦這種文體的最高成就，《子虛賦》、《上林賦》、《長門賦》等名作，現在都沒人在讀了，不過在當時是很厲害的。總之，就是司馬相如終於功成名就了，窮姑爺變大官員，卓文君這個千金小姐面子十足。

然而，就像千百年來的老套劇情，男人總是在有錢有權力之後，就想要搞搞女人，娶個小老婆。司馬相如也不例外，不過他還算是有點良心，先準備了大批珠寶現金送給卓文君，想要賄賂一下老婆大人，恩准他有對外打炮權。

於是乎，卓文君就給老公下了最後通牒。這首《白頭吟》傳唱千古：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日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卓文君說：我的心就像山上的雪、天上的月亮那樣潔白。聽說你想要變心找別人，今天我就是來跟你切。我們兩人今天喝下這杯酒，明天就像腳底下水溝裡的水，向東、向西各自流去。要合還是要分，阿莎力一點，不必哭哭啼啼。我只願找個可以和我白頭偕老，不會變心的男人。竹竿是那麼長呀長，魚尾巴是那樣地晃呀晃！（這兩句是形容感情的堅貞，至於是怎麼聯想的？我也不清楚）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情深義重，你不愛我，要走就走，何必還拿錢來侮辱老娘？我會希罕你幾個臭錢嗎？（「錢刀」就是錢，不是錢和刀子，古時錢幣有作成刀的形狀。）

即使到今日，也沒有幾個女生可以像卓文君這樣豪氣，面對丈夫的變心，也不哭，也不鬧，反而狠狠把錢摔到老公臉上，你要走就走，不必拿錢來可憐我、收買我，老娘一點都不留戀變心的男人。

這首詩寫在二千多年前（卓文君和司馬相如都是西元前的人物），文字質樸，省略不多的典故，順順讀下，彷彿卓文君就站在我們的面前，對著司馬相如說：「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我想所有的負心漢聽到這一句，都會有腦門一轟的感覺，覺得瞬間自己變的好卑鄙，抬不起頭來。

我想杜甫一定也是讀出了這樣的感覺，被卓文君旺盛的生命力和堅強的心志所感染，才能寫成《琴臺》一首，千古傳唱。我們再讀一次：

茂陵多病後， 尚愛卓文君。酒肆人間世， 琴台日暮雲。野花留寶靨， 蔓草見羅裙。歸鳳求凰意， 寥寥不復聞。

「茂陵」是指司馬相如，因其老來住在茂陵地區，以地名指代之。「琴臺」則是杜甫時代的一個遺跡，用來紀念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一段傳說。

司馬相如老病之後，還是覺得，我的最愛就是卓文君。

杜甫破題兩句，真是驚人的手筆，不愧是詩聖。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賈西亞.馬奎斯最重要的作品《百年孤寂》，開頭是這樣寫的：「許多年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司馬相如，或者杜甫，也想起了長長的故事，是關於一輩子，也是關於千古以下的遙想。酒肆人間世，琴臺日暮雲。

野花與蔓草，這世上的一切，都讓我想起卓文君，讓我想起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永誌不渝的愛情。

反抗世俗禮法，勇於追求自我。如今，再也見不到了。

司馬相如《鳯求鳯》是這麼唱的：

鳯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昔升斯堂。有豔淑女守蘭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相頡頏兮共翱翔。

鳳兮鳳兮從凰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轟轟烈烈的開始，波折不斷的人生，在終點，換來最後的深情對望。

這是一種難得的幸福，能夠擁有的人，是難得的幸運兒。而杜甫，可能很羨慕吧！

懂的羨慕的人。也是，千古難得的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