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惘惘的威脅:讀Andrew Lakoff《未有預備》
Andrew Lakoff, 2017, Unprepared: Global Health in a Time of Emergenc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張愛玲
1976年初,美國迪克斯堡基地裡忽然爆發了小型的豬流感,數名士兵染病,一名士兵過世。這起事件迅速引起官方關注,公衛學者們確認了這次的豬流感來自於某種新型變異的病毒株,並且有潛力成為全國大流行。幾位流行病學家隨即向中央提出警告,建議實行全國性的疫苗接種。「如果我們信任預防醫學,」其中一位重要的學者強調,「那麼我們勢在必行。」
當時,美國政府尚未針對流行病制定標準的應對措施。面對「尚未發生的」新型豬流感,官方很快陷入膠著。三月,美國疾病管制署(CDC)官員為此與防治諮詢委員會預防接種組(ACIP)成員會面。再次,主持會議的專家們面對未知的新型豬流感語帶迫切,「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快,今天就必須下決定。」幾位專家重複了疫苗政策的緊急必要,並強調,「否則,美國將會有百萬人為此而死。」會議結束,這起事件迅速上達最高層。三月二十四日,美國時任總統福特在數位權威級的流行病學家與病毒學家的建議下,拍板了全國性的疫苗施行政策。
疫苗研發在四月開始臨床測驗,這項計畫預定八月開始給民眾接種,冬天前一切完畢,然而事情並未如想像順利。到了六月,時序轉入夏天,據說很恐怖的疾病仍未到來,但藥廠開始出現狀況。幾位早期疫苗施打者意外死亡後,研發疫苗的公司表示,除非有明確保險免責,否則他們不願出產疫苗;保險公司則不願意為這批「緊急加工的」疫苗背書,承擔責任與風險。狀況頓時陷入僵局。此外,地方政府也不完全配合中央推行的疫苗接種政策,而是隨自己地方的民意與策略,調整接種的計畫與時程。這些顯然都是疾管署的官員們始料未及的。最終,在1976年冬天,總共有四千萬名美國人接種疫苗,其中伴隨好幾起併發神經系統疾病副作用的案例,而傳說中災難級的大流行仍不見蹤影。事已至此,每個人都意識到疾病顯然不會來了,這一年的警報淪為尷尬的鬧劇。
四十年後,人類學家Andrew Lakoff在《未有預備》一書中帶我們回顧了這起事件。他說,當年這場防疫行動正好展現了典型的「預防」思維模式,而行動的失敗則突顯出這種模式的侷限。與此同時,一套新的「預備」思維模式正從美國軍方慢慢流行開來,再過不久將劇烈改變我們對於防疫的想像。1976年讓學者們驚惶的大流行終究未曾到來,然而它卻彷彿成為了某種隱喻:在看不見的地方,暗流伏動,世界正將迎來鉅變。
不過暫且先讓我們稍微回撥一下時間線。Lakoff告訴讀者,要理解這套新出現的「預備」思維模式,必須回溯到冷戰時期。當時美國與蘇聯兩大陣營對峙,為了因應隨時可能發生的敵襲,美國軍方發展了一套緊急應對演練。演練的概念非常簡單,就是依照模擬情境,想像「如何避免最壞的狀況」。最初設定的情境是核戰爆發:如果核彈真的來襲了,要如何降低傷亡?輻射問題要怎麼處理,又怎麼同時保持社會的正常運作?隨著時間推進到1970年代,這套緊急應對演練日益精進,守備範圍也逐漸擴大,除了核武威脅,還新增了恐怖攻擊,天災,經濟打擊。再後來1991年蘇聯解體,美國將關注轉向了恐怖攻擊,國防部開始思考生化武器與瘟疫的威脅。正是從這時期起,「預備」的概念緩緩地走入公衛系統,走向了全世界。
《未有預備》的核心正在於辨析「預防」與「預備」這兩個概念。對Lakoff來說,「預防」模式依賴的是傳統的人口統計技術與風險評估,關注的議題是「如何避免即將到來的危機」。正如1976年豬流感的例子,各路學家試圖推算疾病的傳播路徑、速度、危險性,採取的手段(也只能)是全國性的疫苗接種計畫,力求在疾病流行前化解災難。然而,我們看見了,面對沒有先例、尚未發生、無法估算的新型豬流感,學者、官員難以精準預測應對,最終也慘遭尷尬的失敗。
另一方面,從軍事國防延伸出來的「預備」模式,強調的是「如何避免最壞的狀況」。這套模式認為災難無法預測,未必能夠避免,關鍵因此該放在「想像」災難發生後的情境,全力穩定局勢,讓事態顯得不太糟。Lakoff舉了幾個當代最能體現「預備」模式的例子,像是針對每年可能成為流行疾病所進行的即時病毒監控,或者因應各種不同流行疾病的常備疫苗儲備;這些措施用意都不在於避免疾病的發生,而是降低動盪。
在這樣的轉變之下,Lakoff強調,我們還必須看到一點更重要的影響。在新的「預備」模式裡,人道醫療的重要性已經被社會、國家安全取代。換句話說,防疫焦點從過往對於醫療資源的分配,或者人命的救治等等議題,轉移到種種基礎建設的狀況,例如通訊系統、交通網路、醫院設備之類,確保社會可以照常運作,經濟穩定,政府持續發揮功能。
Lakoff最後用了一個略微諷刺的事件作結。那是2014年「沒有預警地」在西非爆發的伊波拉病毒流行。說「沒有預警」,是因為對於世界衛生組織的學者官員們而言,這根本不該有什麼問題──伊波拉病毒早已長期受到監控,相應的疫苗也已經問世,種種跡象都顯示,這個疾病完全在掌握之中。它並非什麼無法預估、尚未現形、難以避免的未知「威脅」。「我們永遠同時監控著好幾個可能成形的流行疾病」,世衛組織的官員事後辯解,「而我們已經足夠認識伊波拉病毒了,它顯然是最不可能發生的那個。」然而這些官員忽略的是,西非當地醫療資源缺乏,偏遠地區交通不便,剛結束的內戰又使得人民不信任外來的醫護人員;即使有現存的疫苗或治療手段,實際疫病來襲時,許多地區根本無法承擔與抵擋。最終,在設想中「可以掌握」的疾病成為了2014年嚴重的全球大流行。
「正如這個例子」,Lakoff在故事結尾如此寫道,「『預備』模式的設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正持續發生」。面對誕生於美國、進到世界衛生組織並隨即成為新時代主流的「預備」思維模式,人類學者最後要說的是,當我們再三預備著即將到來的「未知」災難的同時,或許也必須看到全球不平等的現實困境。否則,一個預備通往下一個預備,我們永遠在預備,世界卻永遠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
Andrew Lakoff 現任南加州大學 (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社會學教授。他在柏克萊加州大學(UC Berkeley)取得人類學博士,受業於 Paul Rabinow與Aihwa Ong等人。Lakoff長期關注國家政策與生物安全之間的關聯,與Stephen Collier合編Biosecurity Interventions: Global Health and Security in Question。《未有預備》是他的第二本書。
關鍵字:流行病、公衛系統、醫療人類學、全球健康、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