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绿
对于人类而言,颜色不仅仅是一种“客观”的视觉现象。人们早已发现,许多颜色都带有鲜明的主观情绪色彩,足以影响人的动机,左右人的行为。
比如红色,时常与危险、禁止和错误相关,容易激起人的回避动机。从进化的视角来看,红色主要是血液的颜色,溅出的血液暗示着附近很可能存在大型掠食者,这足以吓坏我们猎物出身的祖先。再如绿色,作为植物最常见的颜色,被裸猿视为食物和庇护所的信号,因此容易激发人类的趋近动机。鉴于对上述事实的觉知,现代人发明了著名的红绿信号灯,“红灯停,绿灯行”早已成为了跨文化的行为模式,真可谓“人(猿)同此心,心同此理”。
虽然有了红绿灯这般伟大的发明,但有些人还是不满足。既然颜色的趋避效应如此明显,为何不对其进行更广泛、更深入的利用呢?红绿二色既然能引发简单的反射性趋避,又怎见得不能影响更高级的理性行为,左右人类对于抽象事物的判断呢?比方讲,对于道德的判断?既然红色有回避效应,那么这种颜色是否能避免人做出违反道德的行为呢?同理,既然绿色有趋近效应,那么是否能鼓励人们做出更多的高尚懿行呢?
为了弄清个中奥妙,同时为了更好地开展国民德育工作,我国心理学家兼德育工作者唐芳贵做了一个实验(2015)。实验是简单的问卷法:
将道德故事和不道德故事分别与红纸和绿纸两两配对,得出四种组合——印在红纸上的道德故事、印在绿纸上的道德故事、印在红纸上的不道德故事以及印在绿纸上的不道德故事。将四种问卷分别给予四组受试者,让他们读完后对故事打分,1分是完全不道德,7分是完全合乎道德。
实验结果着实令人跌了一把眼镜。红道德故事的平均得分是5.87,绿道德故事是6.35,如实验者所料,这貌似是证明了绿色更容易使人趋向道德行为,但也只是“貌似”而已,因为好戏还在后头。红不道德故事的平均分是4.54,满分是7分,最低分是1分,照此看来,4.54不像是个很低的得分。事实也确乎如此,因为绿不道德故事的平均分更加低,只有区区的3.76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绿色不但能使人趋近道德行为,同时还能使人回避不道德行为吗?如其为然,那么绿色真可谓是一种万能的“德育色”。但红色呢?它不是无数次地阻止了人们乱穿马路么?为什么在阻止人们伤风败德之时,这种颜色竟是如此地软弱无力?难道人们的心中真的不存在一条“红线”,而只有一条暧昧的绿线么?
面对如此诡异的结果,唐芳贵提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解释:被红色和绿色所改变的很可能并不是我们对于“道德行为”的趋避性,而更可能是我们“道德判断”的极性。也就是说,红色抑制了道德判断的极性,使人更加谨慎中庸,对于合道德行为与不合道德行为的判断趋于中性化,而绿色则提升了道德判断的极性,使人更加爱憎分明,如好好色,如恶恶臭。
这条假说值得用进化心理学作进一步的思索。
人们通常总认为,红色是热情乃至亢奋的象征——尤其是在中国文化当中,红色似乎与抑制没有大多关系。但事实上,有兴奋作用的红色通常只是较淡的红色,如少男少女脸上的红晕,最多不过他们丰润的红唇。只有在此范围之内的红色,才有令人“心向往之”的功效。而饱和度更高的红色——最常见的是鲜血之色则刚好相反,如前所述,它是新近杀戮的象征,暗示着强大的掠食者近在咫尺。根据敌我双方物理距离的远近,动物回避天敌有不同的方式。当发现天敌离自己尚有一段距离时,动物一般会采取逃跑策略。而若是发现天敌就在自己身边时,许多动物——尤其是速度偏慢的动物,如裸猿——会放弃逃跑,采取就地隐蔽的策略,极力不发出动静,甚至昏阙装死。逃跑需要兴奋,而隐蔽则需要抑制。故而,血红色之于人类的心理效应与其说是促使人回避某些事物,还不如说是抑制了人的某些心理机能。
这种本能的反应模式深深植根进了人类的文化,比“红灯停”更古老更经典的是中国人的婚礼和春节,此类充斥着大红色的仪式看似“喜庆”、“热烈”,实则充满了抑制和拘谨。拜堂、拜年、敬酒、长幼之序、内外之别、诸般言行禁忌,无一不是维护了社会的等级制,昭示了人与人之间的身份差异,与无等级、无界限的狂欢节显然大相径庭。年夜饭比起寻常家宴,结婚比起婚外同居,孰严肃孰轻松,孰拘谨孰随意,答案不言而喻。众所周知,春节和婚礼中的那些铺天盖地的红色,最早正源于真实的牺牲之血——那种令人颤栗怵惕的物质。
随着社会的演化和染色技术的进步,人类对于红色的利用达到了新的高度。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最伟大最具影响力的例子无疑就是某些国家和地区那一片片血血红的红旗。那些大插红旗的伟人及其追随者宣称:红色是最“革命”、最激进、最富战斗精神的颜色。而事实上我们却看到,那些红旗国大抵都是现代世界上最保守、最封闭、最缺乏扩张性的民族国家,比它们更保守、更封闭、更缺乏扩张性的国家貌似只有传统的王权专制国家,而这些国家在过去两三百年间几乎已经消亡殆尽。
在一个红色的国度里,人们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不是为了防备莫须有的遥远外敌,而是为了防备内群体的凶残掠夺者。长时间的高度紧张妨碍了人类理性的发展,造成了智力和情感上双重的慢性抑制效应,使得整个社会呈现出一派中庸、和谐、和稀泥的景象。
有趣的是,在高度推崇红色的同时,这些国度也高度欣赏绿色。在一个充满抑制的社会中,绿色无疑意味着某种特殊的自由,意味着被允许为常人所不许为,意味着在“中庸”“和平”的社会中肆无忌惮地大行极端暴力以及暴力威胁,简言之,意味着掠食权。故而,红色国度的掠食者们也大多十分钟爱绿色,他们经常本人身着绿装,并由大群绿装者充当他们的水陆空仪仗队,同时尽可能频繁地,通过各种媒介向国民展示他们的仪仗队。在这些社会抑制最强烈,最令人窒息的年代当中,社会中的每一个青少年几乎都以穿上绿衣,戴上绿帽,成为绿油油仪仗队员为莫大荣誉和至高追求。
绿色作为战斗服的颜色,其优点难道仅仅在于它是一种迷彩色么?当然,聪明的心理学家早已发现,除了迷彩效果之外,绿制服还能使长官的判断更迅速,决心更坚定,下令更明确,同时也能让下属更迅速坚决地执行命令。但是,这些终究只是绿色的内群体效应,若要探究这种颜色更广泛更宏观的社会效应,学者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本文只不过是开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头……
红与绿,两种奇妙的颜色,一对绝妙的组合。色之道,不可不谓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