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眼裡的風景：讀Keith Basso《智慧在地方》

Keith Basso, 1996, Wisdom Sits in Place: Landscape and Language Among the Western Apache.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

1979年5月的清晨，太陽尚未升起，空氣濕冷沈重。渡鴉在白楊樹上叫喊，泥地上有鹿群的蹄印，一隻花栗鼠溜到窪地旁，神色慌張地喝水。三個人影穿梭在長草與柳條間。這是人類學家Keith Basso獲得白山阿帕契部落議會（White Mountain Apache Tribal Council）授權、正在進行的研究計畫，他們的任務是要紀錄錫貝丘（Cibecue）聚落半徑二十英哩內的傳統地名。

錫貝丘位在亞歷桑納州東部的保留地，當地原住民自稱ndee，字面意思是人，他們更為外界所熟知的名字是西阿帕契族（West Apache）。Basso已經認識錫貝丘的居民將近二十年。這次，他的兩位嚮導是Charles Henry和Morley Cromwell。三人約定好，Charles負責講述地名故事，Morley負責將阿帕契語翻譯成英語，Basso負責開吉普車、無限量供應咖啡與Reese’s巧克力花生杯、並且用紙筆和錄音機記錄一切。

看似完美的分工在第二天就遇上了困難。兩位嚮導把Basso帶到一片沼澤地前，無論Charles重複幾次，人類學家都無法正確地唸出地名。在第四次失敗之後，Basso察覺到Charles已經瀕臨不耐煩的極限。他投降了。「抱歉，」Basso說：「我做不到，我等等會再處理。反正已經錄下來了，沒關係。」

「有關係。」Charles輕聲說，他轉頭跟Morley講了一大串阿帕契語。Morley再毫不修飾地翻譯給Basso聽：

這是不對的。他感覺很急。他到底在急什麼？這很冒犯。我們的祖先創造了這個名字⋯⋯這都是有原因的。他在複述我們祖先講過的話。他完全搞不清楚，你告訴他，他是在複述我們的祖先講過的話！

人類學家羞愧到無地自容。所幸Charles幫忙找了臺階下。他說，或許是因為自己缺了幾顆牙，才會讓Basso聽不清楚。不如讓Morley再重複一次？

「GOSHT’ŁSH TÚ BIŁ SIKĄ́NÉ！」Morley刻意加重每個音節。

「Gosht’łsh Tú Bił Siką́né」Basso慢慢複誦一次，又很快地重複一次，最後用正常的速度唸出來。Charles終於滿意點頭。

Gosht’łsh Tú Bił Siką́né的意思是「水與泥在開放的容器裡」。站在沼澤旁，Charles開始講起祖先如何穿過山脈，意外找到這片水源地，彷彿他親眼見證過一切。這裡是個好地方，祖先們想，火雞和野鹿會來這裡喝水。我們可以在附近定居下來，在這片「水與泥在開放的容器裡」，這樣我們才不會忘記。為一個地方命名，對西阿帕契族人來說，就像是按下攝影機快門。

一個接著一個地名，讓祖先眼裡的風景重現：「綠色的石頭並排沒入水中」是溪邊覆滿苔蘚的巨石群、「遲緩的起身」是地平線上一座小山丘、「小徑橫跨燒焦的岩石」是峽谷底部一條路。曾經被稱為「蛇泉」的地方雖然乾涸了，但Charles說地名不會騙人──「它讓我們知道什麼變了，什麼沒變。」

錫貝丘有三種地名。描述性的地名是第一步，它們在祖先們探索地貌、找尋適合的居住地的時候誕生。第二階段是氏族的地名，當人們決定居住地，開始在周遭探索獵場、開闢農田。最後是紀念性的地名，當祖先開始與這片土地互動後，他們用地名記錄特殊的經驗與事件。無論是哪種地名，道理都是一樣的：你在使用一個地名的時候，你就是在引用祖先說過的話。

這些在亞歷桑納的荒野中繪製傳統地圖的經過，被Keith Basso集結為《智慧在地方》。每一章，Basso都聚焦在一個主要的報導人，透過他們的經驗呈現地方在西阿帕契人生命中的重要性。除此之外，他也誠懇地和Edward Spicer、Clyde Kluckhohn、Franz Boas與Edward Sapir等研究北美原住民族的早期美國人類學家對話，指認他們作品中的不足之處。

Basso特別注意當地語言的形式。西阿帕契人將語言與土地兩種象徵資源，結合成一套道德準則。這些因為高度「地方化」而彷彿被加密過的敘事，是錫貝丘社會生活的核心。每一個地名都包含著一段祖先的經驗，倘若不熟悉這些典故，連日常對話都會變得晦澀難解。當村中的少女不遵守傳統規範、冒犯了成年禮的主角，她的祖母看似漫不經心地講了一個行為舉止變得太像白人的阿帕契警察的故事，少女隨即羞愧離席。

一位報導人對Basso說：「土地永遠在跟蹤我們。土地讓我們用正確的方式生活。土地照顧我們，土地照顧人類。」人跟蹤獵物，土地跟蹤人，這是阿帕契人的狩獵隱喻。幾年後，Basso與當年的少女重逢，他們一起開車了經過那個警察故事的場景。她說：「我知道這個地方，它每天都在跟蹤我。」

另一天，村民Louise的弟弟因為冒犯禁忌，意外被蛇咬，她焦急得跑來找朋友們訴苦。Lola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就發生在那個一列白色岩石向上向外延伸的地方，就在那裡。」

「是的，就在那個白色層層下降到水裡的地方。」Emily接著說。

「確實，就在那個穿越紅色山脊與赤楊的小徑上。」Lola說。

「好事會發生。」Robert說。

「好事會發生。」Lola說。

Louise破涕為笑：「唉，我弟真笨。不是嗎？」她邊對一旁的狗說，邊喝了一口手上的百事可樂。Lola繼續編織。Robert盯著一匹馬。

他們到底「說」了什麼？為何Louise不再擔心？Basso花了大半章，像破譯密碼一樣嘗試讀懂這段不到兩分鐘、在外人耳裡幾乎不構成任何意義的對話。Lola是村中著名的有智慧（’igoyą́’í）的人。對西阿帕契族人來說，智慧被理解為在事物還沒有顯露太多徵兆的時候，就可以趨吉避凶的心智能力。而前人所累積的經驗，就蘊藏在聚落周遭、各式各樣的地名裡。

智慧就跟水一樣：「沒有水，你無法活下去，沒有智慧也是一樣。兩個你都必須喝。」Basso的寫作風格加上西阿帕契人的語言特質，讓《智慧在地方》成了一本詩意盎然的小書。距離這段田野工作四十年後的今天，「地方」已經是顯學，反倒是這種古典的語料分析技藝，在人類學民族誌裡似乎越來越少見。而Basso也早已加入了許多報導人，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唯有徹底認識地方風土，與當地人的對話才有可能。我可以用相同的方式作結嗎？讓唯有這本書的讀者才能領略──

那隻離家出走、有著特殊斑點的牛，牠或許還在曠野裡走。

Keith H. Basso （1940–2013）是美國文化人類學家。他在史丹佛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取得人類學博士，此後長期擔任新墨西哥大學（University of New Mexico）的人類學教授。Basso著作甚多，主要關注白山西阿帕契族的巫術、語言與歷史。《智慧在地方》獲1997年的Victor Turner民族誌寫作獎以及J. I. Staley美國研究獎。

關鍵字：原住民族、傳統知識、地方與地景、語言人類學、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