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過敏鳥】漫說素心人── 誌記先行者及遠去的韶光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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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底,初識西西,自此與她及創立素葉出版社(下稱「素葉」)的幾位元老,維繫多年友誼。回首那段可堪感念的青春歲月,朋友稟賦性格雖各不同,但在讀書玩樂之餘,都懂得默默在閒散中持守志業,平和地待人處事,理性地面對分歧。同仁組織難免散漫,有時處理稿事不周全,雜誌出刊又不定期,擲下鴻文的本地與海外學者、作家與文壇新晉,仍愛護支持如故,當日各方君子的包容與體諒,實在使人感念。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辛其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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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冠纏繞的2022年底,疫情態勢依然陰陽不定,若期望新一年會帶來新氣象,當時未免奢想,估不到憾事還沒到頭,只差十三天就過渡至2023之際,竟再收到令人神傷的消息。

12月18日早上,如常吃早餐,如常看電視新聞,如常打開手機,一個素葉群組訊息「西西走了」跳入眼簾,我捧著手機在廳廚之間踱步,重看幾遍何福仁(阿仁)傳來的訊息,得知西西入院三天,初時穩定,後因心臟衰竭病逝,去時安詳。同日上午,老友楚真與梁滇瑛(阿滇)通電話,了解西西大致情況,知道她留院期間,可能不慣醫院食物,吃得很少。阿滇分兩天帶去方便病人吞嚥的軟餐,梁家私房菜果然合口味,西西吃得一點不剩。滿腦子奇思妙想的她,忽爾「神奇女俠」(阿仁語)上身,撇下親人朋友,乘「飛氈」遨遊另一個世界,對她出發前吃得飽飽,失落中感到寬慰。

西西晚年多病,除因乳癌手術後的放射治療,傷了神經線,右手活動從此失靈,又有高血壓,眼睛亦曾因黃斑裂孔,遵醫囑面朝下睡幾個月,強制睡姿當然不舒服,但神奇女俠克服過來,從不自怨自艾。當知道右手再不服管,她努力訓練左手提筆,又為物理治療,單手縫製猿熊布偶,認真研究,一絲不苟。她的童趣、巧思與情意,不單為沉迷的各式玩具與細緻經營的微型娃娃屋,留下《我的喬治亞》、《看房子》、《我的玩具》,還有《縫熊志》與《猿猴志》等等充滿知性和趣味的著作,在專注遊於藝的同時,不忘為動物發聲。

西西文學視野恢宏,學養豐富,興趣廣泛,樸素幽默的文字呈現別出機杼、不同形式與風格的作品。她是文體實驗多面手,積極管理病體之餘,持續交出「一是新內容,一是新手法」的各類創作,不時對這個充滿爭議的世界,表達她的人文關懷,寄託她對事物的情思,對人生的感悟。她的病後力作《哀悼乳房》,以自身乳癌經歷解構癌變,詳記自療程序與病者心態,並多角度探討手術前後種種,作出溫馨提示,充滿同疾相扶的正向精神,現身說法,雲淡風輕。而經歷五年查閱文獻,構想經營,左手書寫,再加黃斑裂孔考驗,熬製出來的結晶品《欽天監》,更是她創意、學養、心志和耐力的總體呈現,是她畢生沉湎寫作的終極遊戲,是她對我城與朋友的深情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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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底,初識西西,自此與她及創立素葉出版社(下稱「素葉」)的幾位元老,維繫多年友誼。回首那段可堪感念的青春歲月,朋友稟賦性格雖各不同,但在讀書玩樂之餘,都懂得默默在閒散中持守志業,平和地待人處事,理性地面對分歧。同仁組織難免散漫,有時處理稿事不周全,雜誌出刊又不定期,擲下鴻文的本地與海外學者、作家與文壇新晉,仍愛護支持如故,當日各方君子的包容與體諒,實在使人感念。

時間就在編校勞務與聚飲舉杯中飛快流逝,在主力同仁輪流領軍之下,許廸鏘(鏘仔)出力尤多,素友既曾見證文學叢書與雜誌的出版與刊行,亦曾興致勃勃組團,周遊中外名勝山川,共同度過許多充滿歡樂、知性和美感的時刻,與西西同遊,更有不枉此行的美好體驗。她每在出發前,查找與旅程相關的文物古蹟資料,是個永不枯涸的流動知識泉。可惜歲月並不恆常靜好,主責叢書與雜誌美術設計的蔡浩泉(阿蔡)及出版社創辦人之一周國偉(偉仔),先後脫隊歸源。

阿蔡2000年9月大去,他留院一月勇抗癌魔,力孤勢危,終溘然而逝。《素葉文學》亦在同年12月出版第68期後停刊,該期厚達240頁,執行編輯許廸鏘、何福仁(方沙)與麥華嵩,卯足勁推出二十周年(1980-2000)紀念專號,並策劃了「蔡浩泉特輯」。封底告示「擴大篇幅,酬謝讀友,售價仍舊」,驟看不禁莞爾,大有臨別秋波,歲晚酬賓的意味。

阿蔡樸直才高,浪漫不羈,對自己的信念執著堅持,跟大多數與繆思共戲的藝術家一樣,煙酒不離,也許吸煙貪杯是為繪畫寫作捕捉靈感,或為與朋友共聚,同氣相投;噴圈悶飲時,又可寧定一己頑性,滿足愁腸獨灌的痛快孤絕。阿蔡青少年時闖登文壇,以多個筆名寫詩和小說。1958年曾與桑白和木石創立「流星社」,1966-67年間又為「明明出版社」主編「星期小說文庫」,出版西西第一本小說《東城故事》。阿蔡醉心繪畫,雖囿於現實,不得不為生活籌謀,幹過多種職業,包括教師、副導、記者、編輯等等,但一生文畫不綴,寫專欄、畫插圖,從沒離棄情志所繫的美術與文學。

2006年「素葉」懷念阿蔡,出版散文結集《自說自畫》,內收他在星島日報的專欄文字,連插圖二百多篇。阿蔡專欄行文率真,不避俗穢,輕淡寫出他對人生的細微觀察,反映他感性、幽默、大而化之的性格一面。曾與阿蔡共事相處的鏘仔,在《自說自畫》後記寫下「⋯⋯阿蔡自然是位畫家,但他一生花在繪畫上的時間不多,在他生活和感情稍為安定下來,開始重拾作畫的心情時,卻已近生命的尾聲。」言來不勝惋惜。阿蔡逝後,鏘仔化惋惜為動力,管理他的面書平台,上載文章、專欄、畫作、生活照等等,讓朋友讀他的文字,看他的畫,留言抒發感受,懷念在不同時期認識的「大頭蔡」。

圖片來源:蔡浩泉Facebook

1982年「素葉」曾為阿蔡舉辦個展,是他台灣師大藝術系畢業後的第二次畫展,他全身心投入,有再展平生志的自我期盼,正如他在〈釋「四十而不畫」〉一文中說「⋯⋯我可以忙,可以不忙,一切營營都是庸人自擾。時間可以走著爬著跑著跳著過去,甚至可以飛,我選了飛。一天幹他一個星期的工作量,剩下來的時間全用來畫畫喝酒⋯⋯」。為了個展,他果然就躲在南丫島專心畫事。

朋友假期去離島看阿蔡畫畫,鏘仔有時陪他飲酒,又在畫室過夜,第二天才帶著墨彩尤鮮、尚待裝裱的畫作離開。他在〈回首阿蔡〉中提到,一次送畫裝裱途中遇大雨,他「抱著阿蔡的畫,死撐著傘,在土瓜灣的人與車與橫巷間穿插,頗有百萬軍中藏阿斗之感。但我有的不是英雄氣概,反之,是一種孤清的感覺。我手中的是一位畫家的精心傑構,但能欣賞的又有幾人?」

「八二展就是在這樣『飛』的時間裡完成」,阿蔡文章中如是說,還表示「希望繼續畫下去,個展也要辦下去,好對自己有個交待」。然而,隨後一年再辦的「蔡浩泉八三展」,或因準備不足,反應明顯比八二展冷落。這以後,畫家與素友的熱誠與動力,不免受到影響,加上鏘仔提及的「畫家生計作業日見緊迫」,阿蔡個展不得已悄然止步。直至他逝後的2001年9月和10月,「素葉」追懷故友,先後在大會堂高座展覽館和中文大學逸夫書院大講堂展覽廊,再辦「重訪蔡家山」和「人間煙火」兩個紀念展,以設色水墨紙本為主,塑膠彩金銀紙及木刻金銀紙為輔,展出他意念構圖出新,技法另闢蹊徑的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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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蔡不在,《素葉文學》停刊,同仁再無藉口公餘「糾眾」,賴在他的製作公司「圖騰」,校對文稿、排貼版面,用鎅刀膠水剪剪貼貼,逐字改錯,逐行移補,做未有電腦排版前繁複的手工勞作。群聚機會既相應雜誌停擺而減少,素友偶在週末或節慶前後,才相約飯聚。

當年聚飲席上時遇周國偉(偉仔),他是「素葉」成立的重要推手,是阿仁的大學同學,愛聽台灣歌手蔡琴溫柔磁厚的歌聲。酒樓飯會,素友圍坐或談正事,或開玩笑,記憶中他並不多言,為怕影響朋友,慣常半途離座,去食肆或聚會場所門廊外吸幾口煙,在尼古丁的煙霧中悠然自得,鍾玲玲偶然也會離席抽煙,與他閒聊。雜誌停刊後,朋友少聚,偉仔更成了稀客,後期見他,眉眼間似有一絲鬱結。

最近翻看散佈霉點的幻燈片,是1981年12月,素友一行十人東北旅行的影像。眾人在結了冰的松花江上步步為營,以防滑倒,又在哈爾濱拙劣的溜冰試練後,初嚐飛龍宴,吃東北山珍飛龍(大興安嶺榛雞)與熊掌,還有松花白魚。在吉林小酒家老闆熱情招呼下,阿蔡、阿仁、鏘仔幾杯白乾下肚,唱歌醉舞,胡鬧忘形的畫面依稀浮現。其中有一張偉仔與我食桌前並坐的留影,我們咧齒笑望身旁的西西,我與她正手拿湯匙,愉悅地把食物送去嘴邊,四十多年前青春定格,相中人食態可掬,神朗氣清。

周國偉是早年《詩風》、《羅盤》編輯,亦在這兩份刊物和《大拇指周報》發表詩文,寫過不少評論古希臘哲學、法國哲學及當代文學的文章。1981-82年間,《素葉文學》刊出他四首新詩,〈詩之外〉、〈多明尼加兩首——濃濃的夜,飲吧;在那遙遠的〉和〈削髮——訪瀋陽東陵有感〉。十多年後的1994年2月,詩作〈雨後〉、〈思念〉和〈戀的美學〉在第五十期發表,之後似乎停了寫詩。

他在《素葉文學》曾發表八篇文章,有讀書報告〈《百年孤寂》:生命的寫照〉,譯文〈奧秘之島——八十歲的波赫士:談話錄〉,書介《當代敘述小說的規律(Narrative Fiction: Contemporary Poetics)》,評論則有〈珠光寶氣——資本主義.男性中心社會裡的女性新形象〉、〈拉岡:欲望的符號與符號的欲望〉、〈斯芬克司的神秘象徵與伊狄帕斯的理性主義——詩人與哲學家的碰頭〉、〈安蒂岡妮:若干詮釋的可能〉,而〈安蒂岡妮不可思議的生與死〉則在68期停刊號最後亮相。

2006年10月底,忽傳偉仔死訊,那幾年與他少通音問的朋友大感錯愕,嘆惜他英年早逝,至於撒手因由,當時不忍亦無從探問。2019年7月,黎漢傑編選的《周國偉文集》出版,在他弟弟周華山的深情序文中,提及他因食道癌過世。字裡行間,輕透他逝前幾年曲折的心路與遭逢,其中提到他取得博士學位後,轉職大專院校,任教期間曾遇波折,讀罷教人份外神傷。回溯多年前的直觀感受,隱然覺得他硬朗的詩風、嚴正的評議和論述背後,還有敏感、堅執與憤世做底子,一個孤標鬱傲、時不我予的學人形貌,恍現眼前。

素友相繼抽身先行,提早告退,同枱共志者難免有憾。2000年走了阿蔡,相隔不過短短六年,又走了偉仔,剛過去的2022,再走西西,雖說盛筵無有不散,仍心有戚戚。多年來,自主去留的素葉成員,因應個人志業的改變各有發展,道雖不盡相同,亦總能在不同渠道略知對方近況,唯有被動脫隊的朋友,轉移去了人天永隔的極樂軌道,音信倏忽滅絕。

4

阿蔡逝後三個月,西西在《素葉文學》第68期發表小說〈解體〉,以阿蔡為第一人稱的主角原型,講述有關死亡的故事,意念奇巧,情理兼備。患癌的主角在小說開頭已斷了氣,敘述死亡過程的「我」,是與死者共生的「物體」,死者是「我」的宿主,「我」是他的寄居者。但「我不是細菌,不是微生物,不是生物意義上的物質⋯⋯,也不是固體、液體和氣體⋯⋯。我是環繞在軀體四周特別是頭顱附近一層薄薄的物質,我稱自己為能體。」「我是一種微能量,如果有方法看得見,必定像冷光;有方法摸得著,必定像靜電。」

西西描寫的能體,與軀體共生,「有時是軀體的我在說話,有時是我這個能體在說話,有時合而為一,有時彼此獨立發言,既合又分,既離又連,多麼奇異的共生體。」可惜隨著軀體腐朽不存,在頭顱附近游離的能體失去宿主,漸感無處依附,能量與感應愈來愈弱,終至於在空中「形神俱散了」。

阿蔡與西西,早識於五六十年代,西西溫厚,阿蔡跳脫,一樣才情橫溢,充滿童真。重讀小說〈解體〉,依稀感到西西以她情之所繫的文學創作,惜別故人,借其中的能體表白一己哲思,安慰朋友。在能體有關宿主死亡的敘述中,它「不相信幽靈與鬼魂的天堂和地獄、梵天與黃泉⋯⋯」,認為軀體不僅僅是蛋白質和核酸,「必定還有其他屬於人的本質的東西,一個人的思維、精神、意志、夢想、愛與慈悲⋯⋯」。作者恍惚預示,我若先行,朋友請勿哀傷,亡者不會僅餘蛋白和核酸,還有珍貴的、最可懷念的思想、人格與感情,軀體灰飛,德志猶存。

俗世的危難災厄從來可恨,離情死別同樣教人難耐,無力回天之餘,不禁走火入魔,幻想西西提及的能體,它的微能量既曾與共生體同歷死神大挑戰,在長短無定的彌留狀態下,直面非生即死的格鬥和嚴峻考驗,軀體雖不敵敗陣,能體卻脫離宿主,火化鳳凰,自我超拔為微能量群,附結於氣流,在混沌太空隨風神行,不再渙散。

仙遊朋友因而在那個未可窮盡的神秘空間,仍可以能體相知,隔空感應。當其時嘛,阿蔡與偉仔重逢,繼而再會西西,談文說藝論畫之際,伴隨不可或缺、漸趨散淡的煙雲酒氣,隱約還有天籟與花香。若能夠在極樂軌道遇上先後飄升的其他文壇同道,何妨迷離到底,索性組織一個只接受能體會籍的雲端沙龍。

圖片來源:素葉工作坊 Facebook

5

狂想友情可從人間持續到天上,意願雖然美好,無奈匪夷所思,教人不得不從妄念中抽離,重返現實。思緒飄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些蝸在我家吃大閘蟹飲暖花雕的快樂年光。當時屋小人擠,難得朋友不以爬八層樓梯為苦,小休回氣後,不忘杯觥交錯,起哄管毫齊揮,塗滿一卷月宮殿。素友小廳閒適散坐,漫聊世事、生活事、出版事,笑語中等待熱氣蒸騰的主角「紅甲橫戈軍」出場。

西西來我家做客,恆常微笑寡言,一旁靜坐,樂觀各人嬉鬧情態。她間中帶來復古陶瓷做禮物,有英國皮爾遜的淺棕色釉瓷容器,專放廚房的鍋鏟勺匙,有來自法國迪古安的奶白色釉瓷鄉村單耳水罐,又會在包裝用的白色雪梨紙上寫生日快樂,用彩筆佻皮地畫小花、太陽和甜橙(因應我筆名是某牌子橙的諧音)。

1984年生日,西西送我一個直徑兩吋的黃木陀螺,圓周分佈八顆藍星,底部刻著小字「St. Markus Holz und Spiel」和一面瑞士國旗,手書祝福語:「祝你好好運,Happy Birthday」。這木陀螺轉啊轉,不覺隨我轉到今天,回望大半生,經受過的晦氣事已不想記起,唯願好運道如能體與我共生,持續迴旋,不要辜負西西多年前的分明祝願。

我家衣櫃和書櫥還有三件西西的功夫手作,是她為手部物理治療學習製作的布偶毛熊。靜躺衣櫃的是一個穿著企領長裙的紅髮大眼布偶,裙布以虛線分成不同方格,每格圖畫寫上法文,有牛奶罐、蕃茄湯、蘋果蓉罐、刀叉、茶壺、咖啡、雪糕及鮮花等等。腰纏紅白格子圍裙,圍裙別上三件迷你飾物,香檳瓶、擀麵杖,還有帶把手的方型小玷板,上有凸字Baked with love,紅髮女子顯然是個好客的烹飪能手。

另一個身穿黑圓波點紗裙的長頸毛熊,靜坐書櫥之中,圓波點毛熊頸纏同款長紗巾,腰繫珍珠闊緞帶,西西笑稱服裝靈感來自歌星徐小鳳。長頸女子腳掌平大,下盤沉重,叉開雙腿,坐得四平八正。挨身而立的是斑馬鼻子家族成員,估計是媽媽吧,頭包布巾,身穿及膝圍裙,圍裙袋中有紙片說明製作材料。熊媽媽背負竹簍,斑馬鼻子BB身裹白色通花手帕,從簍內伸出頭來,兩母子(或母女)頭面轉往同一方向,站得穩穩。不要小覷毛熊立姿,西西花了三年時間實驗,改良填充物,下移重心,才使得毛熊頂天立地。她為猿熊布偶設計不同形態,度身定造服裝配飾,部分造型連繫小說和歷史素材,具見西西的文學與美學修養。

西西的禮物,不論小玩意抑或正兒八經的瓶瓶罐罐,都精挑細選。平日逛市街和商場,或者境外壯遊,看見美麗高質或趣致好玩的東西,趕緊買下來,既可家中展示賞玩,又可當禮物送人。西西熱愛生活,體貼朋友,知道對方情緒低落,會送小禮物逗人開心;或見朋友面臨環境轉變,可能不慣,特意登門慰訪,叮囑有事可去土瓜灣找她,對朋友的關懷,使人暖在心頭。

圖片來源:西西空間 The Xi Xi Space Facebook

6

西西土瓜灣獨居,萬一半夜三更出狀況,印傭阿芝習慣急電住在附近的阿仁求助。她兩妹已逝,兄嫂年邁,親族後輩雖時相探問,但未必能夠及時照應,阿仁與阿滇經常出手相幫。西西坐輪椅出入診所醫院,不能單靠廣東話有限、不熟悉醫院環境與運作的外傭,阿仁與印傭一道,召計程車陪診。

阿滇有照顧高齡父母的經驗,善於體察長期病患需要,間中捎帶小菜家訪,讓西西在阿芝的簡單烹調以外,轉換一下口味。她有時深宵不睡,興奮唱歌,頻喚阿芝,阿仁考慮傭人或會休息不足,反正星期日例假需請替工,多請一位家傭,跟阿芝拍檔,讓有腦退化跡象的西西,全天候得到貼身看護。阿滇幫忙聯絡傭工介紹所,安排視像面談、試工,又約同家傭接種新冠疫苗。阿滇自謙做得不多,只認客串,其實付出的時間精神,絕非走過場的「大茄哩啡」可以類比,她是隨時提供實務支援的行動派,西西病後起居有他們照應,真是修來的福氣。

阿芝在西西家八年多,西西大妹逝後,主力照顧西西。初期經常結伴,遊商場逛街購物,後期需坐輪椅,「掃街」樂趣無奈失落。天氣好的話,時來探望的阿仁連同阿芝,推車帶她去土瓜灣遊樂場的緩跑徑,舒伸筋骨,或者晚飯後出外放風,去附近碼頭看海看街景,扶著在濱海的行人路走幾步,兩主僕又會準時同賞電視處境肥皂劇。西西曾失驚無神讚阿芝「香港第一」,逗得正替她整弄衣衫的阿芝笑不攏嘴。西西不在,兩位家傭另覓僱主,入住中介宿舍前,素友約她們去翔龍灣廣場午飯,含蓄表示一點感謝與道別的意思,尤其對阿芝。

7

2021年4月,西西不適入院,當時疫癘橫行,為防感染,探病嚴限人數,陪宿的阿芝,需隔天做醫院昂貴的新冠病毒測試。阿仁後來通報,西西經詳細體檢,查找病因,對症治療後情況好轉,更得悉她曾經小中風,留院三十天後回家。五月中素友去看她,大家有心理準備,她精神好的話,反應精靈,睡得不好腦筋較混亂,有時認不得人。

西西瘦骨珊珊,坐輪椅上氣定神閒,朋友自報家門後,輪到我也認真地,特意朗聲報上小名,她粲然一笑,沒好氣地回應:「唔使噉嘅。」乍聽愣住,待回過神來,朋友幾乎笑死,估計言下之意是「我梗係知道你係邊個啦」,「唔使噉嘅」其實是一句溫柔的抗議。西西見朋友,神情歡慰,互動問答,腦退化似不嚴重,但應對間容易疲倦,情緒飄忽,出人意表提出:「我要瞓覺嘞。」

為免西西白天渴睡,夜晚不眠,阿芝把生果切成小塊送她嘴邊,分散注意力,但水果吃過,不一會重新爭取睡覺權益。拗她不過,阿芝扶正她坐歪了的身子,推輪椅回房,轉身前西西禮貌周周,字字清楚,跟朋友講:「拜拜,唔好意思。」主人抖睡,貴客自便的訊息十分明確,送客那一刻她可真夠醒神。離開前去房中看她,還沒入睡,眼睛碌碌,撫拍她只餘瘦骨的前臂,她輕喚我名字,並送上一抹微笑。

2021年11月初,再訪西西,知道她愛吃叉燒酥,我與楚真當天帶叉燒上門,讓她打牙祭,可惜肉質稍硬,嚼咬不動,才醒悟一時糊塗,叉燒實在並不等同叉燒酥。阿滇後來教我,下次可先請阿芝把叉燒切成薄片再試。

相對幾個月前她剛從醫院回家,病況似更趨穩定,問答無礙,意識清明。我們放慢語調,聊東講西,拉雜談到上海大街兩旁的法國梧桐,西西記得,放學走在回家路上,梧桐樹高高,還有一地沙沙落葉。她常跟母親去戲園看越劇,給她看手機影片「紅樓夢哭靈」,她說徐玉蘭演賈寶玉。從前生活過的地方點滴,老來病中,印象不忘,最意外還能講流利法語,複述較她早逝年半的文壇同輩,多年前用法文對她講的話,腦退化並沒影響她的外語能力及早年記憶。

楚真跟阿芝閒聊,講自己沒到過印尼,只去過峇里島出席婚禮,我哼起印尼民謠「峇里島」的調子,西西隨即跟唱:「你可曾聽說有個峇里島,就在那印度尼西亞⋯⋯」,我們忘記歌詞,竟由她領唱。告訴西西過兩天是她的農曆生日,初聽有點茫然,戲唱祝壽歌時,她又同聲和唱,十分歡喜。

一輪互動後,西西靜坐輪椅看電視,記不清當時是新聞簡報抑或時事節目預告,她忽然鄭重發聲:「我唔理得噉多咯!」可能熒屏上出現某些社會實況場面,觸動西西善感的心,她雖想關顧了解,但病弱之軀,愛莫能助,不無遺憾地講了這句話。西西在文學創作的路上,付出畢生精力,奮戰到底,做了別人兩三輩子的事,此時此刻,心無罣礙,調理病體是主旋律,紛紜世事,實在已無能為力了。

8

「素葉」老朋友鄭臻(鄭樹森教授),一直愛護《素葉文學》,當年提意見之餘,還不時為雜誌的外國作家專題義務組稿,且交來譯文打氣,更不惜派人情牌,向相熟的海外學界及作家朋友拉稿。近幾年知我對戲曲有興趣,若得相關資訊,總非常有心發來電郵。2022年3月,再收他附上某齣粵劇戲寶演出連結的訊息,我電郵謝他,順問疫下安好,並為廿多年前一件有欠大方的事致歉。

第五屆(1999)文學雙年獎頒獎禮當晚,素友在文化中心映月樓飯聚,順賀我的散文集得獎。鄭教授當時在座,他輕敲水杯,請我講幾句話,我忸怩無語,不了了之。鄭教授回應已沒印象,並幽默地說自己可能大學行政龍套跑慣了,習慣在喜慶場合邀當事人發言;又談到「從前素葉的這些聚會,大家老病侵尋,疫災過後,恐亦無法復刻,只餘追憶」。想到無法復刻的除了荏苒韶光,還有親歷的情懷人事,不禁黯然。

近日無端皮膚敏感,中醫囑咐嚴戒生果冷飲,但耐不住天時暑熱,幾天就破戒,呷飲兩口冰可樂時,借故友加持,衝口而出,半耍賴半認真地對楚真講:「好似西西話齋,唔理得噉多咯,飲咗先算。」邊飲邊止不住偷笑。西西的日常話,成了有特殊意義的語碼,只覺神交如在,朋友並未遠離。

2023年4月12日 初稿
2023年12月3日 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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