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詩依:「末日男兒」的一本書
秦暉先生的「蘇共末日:尚有一人是‘男兒’」一文,介紹了蘇共瓦解之際,唯一挺身站出來捍衛蘇共的羅伊·亞歷山大羅維奇·麥德維傑夫的掌故。讀後方知,當8月29日蘇聯最高蘇維埃通過決議「暫停蘇共活動」時,只有麥德維傑夫一人起來發言,對「禁共令」表示堅決反對,指出這違反了公民思想自由、結社自由的憲法原則,將成為歷史之恥。
耐人尋味的是,此時的麥德維傑夫,剛剛被恢復黨籍一年。此前的1969年,身為歷史學家的麥德維傑夫因在西方出版著作而被開除黨籍,而後又被解除公職。到了戈爾巴喬夫執政後,他才重新可以在蘇聯報刊公開發表文章。在蘇共成為過街老鼠、備受唾棄的巨變時刻,被開除黨籍二十餘年、最有資格仇共的麥德維傑夫,卻能從權利與自由的角度出發,反對「禁共」,實在難能可貴。
麥德維傑夫是一位極為高產的歷史學家。他的著作,迻譯為中文的就達十餘種,內容主要集中於蘇聯當代歷史、政治人物的研究。筆者恰好手頭有其中的幾本。借讀秦暉先生此文之際,重溫了幾本中的《布哈林的最後歲月》一書,寫成小文,聊附驥尾,以期增加對「末日男兒」其人其文的瞭解。
致命的掌聲
《布哈林的最後歲月》於1980年在紐約的倫敦諾頓公司出版,此時,蘇聯官方不但還沒有給布哈林平反,連布哈林的名字都是禁忌。在當時出版的《蘇聯大百科全書》和《蘇聯歷史百科全書》中,對布哈林隻字不提,彷彿這個昔日列寧的親密戰友、布爾什維克最優秀的領導人和理論家不曾存在一般。
不過,對於布哈林的研究,自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在西方就逐漸升溫,出現了一些有深度的專著和論文,麥德維傑夫對這些研究成果自然很熟悉,在本書的前言中多有敘述。對於自己這本記錄布哈林生命的最後年代中所發生之事的書,麥氏很自信,認為主要內容與細節材料都是國外研究者聞所未聞的。
斯大林(港譯史太林,台譯史達林)為什麼要殺害布哈林?換句話說,對他來說,布哈林為什麼必須死?在那些堂皇的官方說法已經變得無稽之後,這個問題仍然待解。連布哈林本人至死都不明白,斯大林為什麼非得要自己的命。在布哈林給斯大林的最後一封信中,他開頭的第一句話便是:「柯巴(布哈林一貫對斯大林使用的暱稱),你為什麼非要我死不可呢?」真相或許永遠藏在獨裁者幽暗的內心世界,所謂答案,只能是一堆猜測而已。
寫有《先知三部曲》的歷史學家、記者艾薩克·多伊徹在所著《斯大林政治傳記》一書中,認為斯大林所以對布爾什維克老戰士大開殺戒,是因為三十年代末期,面對希特勒日益明顯的威脅,他擔心一旦戰爭爆發,那些過去反對過自己的老布爾什維克會乘機奪權,因此提早動手以絕後患。麥德維傑夫的觀點不同,儘管他沒有明確指出斯大林殺害布哈林的動機,但他使用的材料,都清晰地指向一個邏輯:變態的嫉妒心理,導致斯大林必欲除布哈林而後快。
在蘇共黨員心目中,布哈林是一個百科全書般博學且極具性格魅力的領導者,在黨內享有崇高聲望。這種聲望,在他與斯大林因經濟政策上的分歧而被打上「右傾主義分子」、被趕出政治局之後,並沒有受到影響。其中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布哈林才華出眾,堪稱「乾一行愛一行專一行」的典範。政治上失勢後,他主持國民經濟委員會計劃研究部門的工作,後又出任《消息報》主編一職。在每個位置上,布哈林都光芒四射。他推動的蘇聯科學研究計劃對蘇聯現代科學的發展具有重要作用。《消息報》在他接手之後,報紙的質量很快提升,人氣大旺。他本人更是筆不停揮,勤奮寫作,論題涉及哲學、科學、文學等廣闊領域。麥德維傑夫對布哈林的才華與個性不惜濃墨重彩,極盡褒揚。通過多人之口,麥德維傑夫筆下的布哈林的形象是:氣質文雅,有膽略,有高度的原則性,心地善良,富有人道主義,熱情,謙遜,平易近人。似乎在麥氏看來,布哈林幾乎就是人類最好德行的集合體。
在努力發光發熱的同時,布哈林不遺餘力地向斯大林輸誠,表示臣服。1930年代初,由於強制性的農業集體化運動仍在推行,造成嚴重的飢荒,在蘇共黨內,反對斯大林的聲音開始出現,其中包括布哈林思想與理論的追隨者。但是,作為當初反對強制推行農業集體化運動的經濟學家和黨內德高望重之士,此時的布哈林,不但沒有站出來批評斯大林,還拒絕了反對派要見他,以從他那裡尋求啓示和支持的要求。更有甚者,在蘇共第十七次代表大會上,布哈林不但批評了反對派,還主動自我檢討,認為自己應該為1928—1929年間黨內出現的「右傾」反對派負責,因為是他為反對派提供了理論基礎。他要求取消反對派,以加強團結。在不吝自污的同時,布哈林對斯大林做了熱情的謳歌。
麥德維傑夫認為,布哈林的上述講話很難說是真誠的。他認為,一個人有時候昧著良心說話是必要的,而布哈林之所以言不由衷,並非為了謀取私利,是為了「幫助黨」。也許是布哈林的命運太過於悲劇性,也或許因為麥氏對布哈林崇敬之心太盛,《布哈林的最後歲月》中,流溢著對布哈林充滿同情的理解。
然而,無論布哈林如何努力,都阻止不了毀滅之神的腳步。在1934年第一次全蘇作家代表大會上,布哈林做了題為《論蘇聯的詩歌、詩學和詩歌創作問題》的報告,報告做完後,全場掌聲雷動,與會者起立歡呼,高喊「烏拉」,似乎永無止息。此時的布哈林站立在講台上,臉色蒼白,神情迷茫,看上去嚇得要死。他回到主席團自己的座位後,悄聲對一兩個朋友說:「你們知道剛才你們都做了什麼?你們是在簽署我的死亡證書。」
在知識分子與青年人中,布哈林仍然那麼受歡迎,那麼受愛戴,仍然是個明星式的人物。要知道,這是一個在政治上已經匍匐倒地、沒有權力保駕的人,因此這種歡迎與愛戴,一定是發自內心的。而自己的光芒如此耀眼,以至於心生恐懼,說出上述一番話來,說明布哈林對獨裁者的心理了若指掌。
麥氏在書中還講述了這樣一個細節:當時蘇聯的新聞機構曾發出過秘密指令,在刊登斯大林照片時,修描師要把他的前額增高一兩釐米,因為高前額一直被看作聰明的標誌,而不夠高的斯大林因此產生了妒忌之心。看似強大的獨裁者,心裡卻裝著這樣的彎彎繞,委實令人吃驚。
一個沒有布哈林的世界,將不會有人來分享榮耀,分享崇拜,對於斯大林來說,這樣的世界也許才是一個美麗世界。
巴甫洛夫的審判
儘管是本薄薄的小書,《布哈林的最後歲月》卻不乏充滿張力的內容。布哈林與科學界伊萬·彼得羅維奇·巴甫洛夫關係的筆墨,雖然很短,但卻堪稱華彩樂章。
作為堅強的布爾什維克,布哈林曾經有過冷血的過去。但同時,布哈林又矛盾地擁有知識分子豐富、文雅的一面。其中特別值得一說的,是布哈林與那些「不合時宜」的知識分子的關係。從馬雅可夫斯基到曼德爾斯塔姆,布哈林都非常欣賞其才華。前者的自殺,令其痛心,而對後者,布哈林則施以援手,促成其詩集的出版。
條件反射理論的建構者、有生理學之父聲譽的著名科學家巴甫洛夫,在政治上持自由主義立場,他對布哈林及蘇共曾有尖銳而深刻的批判,但布哈林的博學與知識分子氣質最終打動了他。終其一生,巴甫洛夫與布哈林保持了友誼。
1924年,巴甫洛夫想對自己25年來從生理學角度對狗腦兩半球的研究做出系統的解釋,他想以教材的方式出版自己的研究成果。但是,令人驚艷的是,他的教材的頭一篇,卻並非講生理學,而是談論政治的。巴甫洛夫首先從總的方面批判了馬克思主義,然後又具體地批評了布爾什維克。他使用的批判靶子,正是布哈林寫作的《無產階級革命與文化》和《共產主義入門》兩本小冊子。巴甫洛夫強烈地譴責布爾什維克號召世界革命;他譴責俄國革命,認為它使國家轉入了一場內戰之中並倒退了幾十年,特別在經濟領域更是如此。他認為布爾什維克用於支援一些國家革命運動的費用遠遠超過用來發展本國科學的費用。他對布爾什維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實用哲學尤其反感。巴甫洛夫大聲疾呼:「這些人包括布哈林在內雙手沾滿了鮮血,怎麼配口口聲聲談論建設和文化?」在講座中,巴甫洛夫對聽眾講了以下的話:
如果你們想對科學有正確的態度,如果你們想獲得真正扎實的科學知識,那麼不管你是共產黨員、「工農速成學校」學員,或者是其他什麼,你們還必須承認,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還遠遠不是絕對真理,它們是一種理論,是許多種理論中的一種,也許包含著一部分真理,也許沒有。所以你們要從自由的立場出發去畢生觀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從奴隸的立場出發。
巴甫洛夫火力十足的演講記錄很快被布哈林看到,他寫出《答巴甫洛夫教授》做答復。與他往昔論戰文章的犀利辛辣風格不同,布哈林答復巴甫洛夫的文章充滿對這位科學家的尊敬和對其成就的贊美。過後不久,二人相識,布哈林邀請巴甫洛夫到他在克里姆林宮的家。布哈林一家恰好都對生物學感興趣,家中收集了各種各樣的標本,特別是鳥類標本。布哈林還在克里姆林宮養了一隻狐狸。主人在生物學方面的興趣與知識,讓巴甫洛夫生出好感,儘管他不輕易放棄自己的立場,但布哈林無疑成功地使之柔化。
羅伊·亞歷山大羅維奇·麥德維傑夫有一個孿生兄弟若列斯·麥德維傑夫,是生物學博士,從事遺傳學和老年學的研究。兄弟二人都是蘇聯著名的持不同政見者。若列斯·麥德維傑夫曾經被強行關進精神病院診斷為精神病人,後來移居國外,被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取消蘇聯國籍。兩人將被診斷為精神病人的過程合寫為《誰是瘋子》一書,再現了蘇聯時期的政治生態,也展現了反抗者的勇氣與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