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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蕙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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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老師,目睹防暴警察攻入大學校園

譚蕙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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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文於11月11日)

昨晚還跟記者朋友們討論,今天網民的「三罷」會搞得如何?有人把今天稱為「黎明行動」,意思是晨早就要堵路,讓大家被逼罷工,記者還說,有沒有人參加呢?

怎知,晨早七時,看手機得悉香港警察在鬧市開了三槍,把一名青年的肝和腎射傷後,整個社會又沸騰起來,我擠了一個小時交通,到達開槍的港島東區西灣河,那個十字路口,我曾經住在附近,隔壁有一楝「太安樓」地下塞滿小吃店,現在地上只有衝突之後遺下的垃圾,一攤傷者遺下的血,和憤怒的街坊。

逗留到中午,再看手機,赫然發現,中文大學的正門,俗稱「四條柱」的地方,警方竟然向大學的大門開催淚彈,這裡是同學畢業拍攝的勝地,中大的地標,我激憤得在街上胡亂攔截義載車輛,直奔20公里以外的母校。

採訪衝突五個月來,一直不太想採訪關於中文大學的東西,因為太貼身。我是這裡畢業的舊生,也在這裡教書長達十年,對這間校園滿有感情。我沒法子像在外面採訪一樣情感抽離。我們早前說黑色笑話:「會不會有天防暴警察會攻入中文大學?會不會在這裡射催淚彈?」悲哀是,竟然今天成真了。

情感上,無論外面的街道、商場、屋苑,衝突如何劇烈,大學校園總是那最後的和平堡壘。學生和老師都愛說:「中大是我的家。」不是矯情,中大人很有歸屬感的,早前,不知道誰在Google Map谷歌地圖的程式裡惡搞,把「中文大學」修改為「暴徒大學」,中大人一邊自嘲,一邊有點歡喜地擁抱這個名字。中大人關心社會,中大人富人文關懷,中大人懷抱公義,這是大家都相信的。

今日(11月11日)之前,防暴警察不敢大搖大擺進入校園,更不會在校園範圍發射武器,或進行拘捕,今日,一切都被打破了。

下午1時許,我趕到中大校園,正門外的馬路設有路障,但防暴警已撤退。戰線轉到校園近鐵路站的一條名不經傳小天橋上。中大是全港佔地最廣的校園,雄踞整個山頭,這條小橋位處偏僻,但為何成為今日重要戰線,因為天橋下正是新界區的命脈高速公路和鐵路路軌。

為了癱瘓交通,有示威者把雜物投擲到公路和路軌上,而防暴警察駐紥這裡,表示是為了阻止這事發生。但至下午,雙方卻演變成對峙和激戰。

當我到達現場,看到警察和學生互罵及對峙的畫面,我生起很複雜的情緒。這條「環迴路」平日杳無人煙,旁邊的研究生宿舍,我曾經住了整整兩年,這條又長又直的環迴路,我曾經在這裡跑步,鳥語花香,身心舒暢。怎麼現在卻成為一個戰場?百計的學生,穿了黑衣,蒙了面,與數十名防暴警察在小橋和環迴路對峙。

這裡的示威用品,全部和學校有關。學生把附近運動場的設施全搬來,有跨欄運動用的欄杆,一套12個,連手推車推來成為障礙物。有禮堂考試用的椅子東歪西倒的,也有人搬來雙人牀的牀墊,作為擋子彈用的屏障。一些公物,上面寫上了CUHK(中大英語簡寫),保安處,物業管理處字樣等。

當然,行人路的粉紅色地磚,挖起了打碎,也有人找來玻璃瓶製燃燒彈。學生舉起傘陣,用巨型帶輪子的垃圾桶掩護自己。雙方相隔約百來米。中間有一個標誌性「更亭」,過了這條界線,就是校園範圍。大家都在揣摩,究竟那條線到那裡。

警察以揚聲器喊道:「黑衫示威者,你們正參與非法集結,請你立即離開!」

學生佔領了研究生宿舍的制高點,以樹木及傘陣掩護,也拿着咪高鋒回應:「這裡是大學校園,無所謂非法集結。」

警察不甘示弱:「你們別攻擊警方,我們已經瞄準了你們,也在錄影,你們別以為我們看不到你。請你們立即離開,否則警方會以武力還擊,將你拘捕。」

學生則模仿警察口吻,從山頭上回應:「前面的綠色生物(防暴警制服為綠色,之前警方曾稱示威者為「黃色物體」,故學生反諷),這是香港中文大學的範圍,跟據香港法例1109條《香港中文大學條例》,你們正入侵中大校園範圍,這是中大學生的警告,命令你們立即離開!」

防暴警則回應:「這間大學不是屬於你們(學生)的,是屬於政府的!」

學生進一步取笑警方:「你們怎樣,都不會夠我們的考試成績好!你們毅進仔(警員一般學歷)公開考試成績只有2,我們這裡很多人都有5 (5為最好成績)」說完,眾笑。學生再下一城:「呀!你們沒有人讀過大學!」

但現場畢竟不是講究文鬥,警察很快就拿槍瞄準有異動的學生:「大學生拿擲汽油彈的嗎?大學生來的,這樣子的嗎?垃圾,大學生!」警員口中「垃圾」兩個字咬牙切齒的。

學生從傘陣和制高點向警察扔磚頭,汽油彈,警察則以海棉彈,橡膠子彈,催淚彈還擊。由於中大校園空曠而安靜,平日在鬧市聽不到的音效,這天有截然不同的感覺。海棉彈那槍枝帶點空洞的「扑」一聲,與防暴槍開催淚彈那個狠勁的刺耳「嘭」聲,橡膠指彈撞擊到路牌的清脆的「亨」一聲,在山嶺海港之旁,清晰可聽到。學生扔出的玻璃瓶落地碎掉,磚頭撞擊地面的沙啞聲音,加上記者的鞋子磨擦着秋躁乾草的「沙沙」聲,戰場的環迴聲響,像一首交響曲。

警察和學生,你來我往,有警員趨前,扯開手擲催淚彈的鎖匙,拋進學生群中,那白色的濃煙升起,有時以槍枝射催淚彈,那彈藥可以進入校園深處達百餘米,連網球場上也升起白煙。

決戰至2時半,戰況變得緊張,學生的傘陣緩緩移前,警方再發放催淚彈及橡膠彈,學生一次過扔五支燃燒彈向警察方向,在混亂的催淚煙霧之中,警察忽然突破了界線,一舉衝前,奔進校園範圍,一邊開槍,一邊制服了四個學生,其他學生狂奔走避。

我親眼看到,有學生在煙霧中被警棍毆打,有警察大喊:「落手扣!落手扣!」估計是害怕學生逃走,然後有警察猛然醒覺,要把示威者帶離校園,於是有警察把身體軟弱無力,其中一隻鞋子甩掉了的學生抽起他的衣領,把他癱軟的身體在地上拖行了五秒,有被拘捕學生向記者喊:「中大政政XXX」(學系和自己名字,希望得到法律支援),他的頭在流血,他喊「白車!(想要救護車意思)」另有一名女學生被拘捕。

其後,警察已越過了更亭界線,有防暴警察以校園指示路牌為掩護,也有警員走入校園範圍的環迴路,向着前面那百計欲反擊的學生,至少開了數發橡膠指彈,直至有指揮官大喊:「回來!回來!」防暴警才退回原來橋上的位置。

雙方繼續攻防至接近4時,有學生在校園收集乾枯樹葉,把路障焚燒起來,秋風助燃下火球升到半空。藍色的天空,綠色的林蔭,偶爾還有鳥鳴,這樣美好的校園,這天見證了一場頑強鬥爭,忽然,學生們大舉離開,原來手機傳來「警察要搜查宿舍」的訊息,大家趕回宿舍收拾物品,但最後證明這是一個謠傳。

戰況最激烈的兩小時,本來正是我要教授「新聞寫作課」的上課時間,這天,因為交通混亂,多間大學宣布今明兩天全日停課,創下了香港近代史的另一紀錄。我的教室就在二十分鐘路程以外,這一天,作為一個老師,一個校友,一個記者,見證了大學校園一場轟轟烈烈的抗爭,百般滋味。

有一些蒙着面,全身穿黑的學生,一聽到我是學校的老師,眼神又由憤怒無助的春青激情,變得溫柔而有敬意,他們,在老師眼中,從來都是單純的孩子。我又想起,世界知名的大學,加州柏克萊、延世大學、京都大學,都有過其社運的抗爭史,中文大學的這一天,一定會載入歷史。

今天傍晚,特首林鄭月娥表示,「激進示威者的所謂政治訴求不會得逞」。

當下午戰況激烈的時候,有一位微胖的外籍女生,一直站在旁邊觀察,我跟她聊起來,她說,她來自美國,來中大做交換生。

我問:「你們美國很多示威吧?」

她答:「是的,我會分清楚,是示威還是暴動。(protest versus riot)」她主動提出這個分野。

我問:「那你親眼看到,你覺得那一樣?」

她說:「很難說,美國也有大規模的堵路,申訴都是和平的。」

我問:「你覺得學生不和平?暴力嗎?」

她答:「我理解,暴徒是為暴力而暴力。今天我看到的是,警察先進攻,學生回應,即使有汽油彈,但警察用槍,美國警察好像也沒有這樣。」

我問:「那你覺得他們是『暴徒』還是『示威者』呢?」

她答:(沉思)「我知道之前你們有百萬人和平示威,政府也沒有回應訴求,搞成今天這樣,我願意相信他們是『示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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