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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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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宁朝阳之旅:鸟与花的神圣龙城,振兴东北还是大燕复国

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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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一只鸟和第一朵花的生命曙光,到以龙为名的三燕都城,再到安禄山姓名里的光明含义,这些过往的意向符号都与这座城市今天的名字有些许联系,这座城市或许将成为东北的象征,不只是历史,也是未来,如度过黑夜得见黎明的太阳,以我们自己的名字迎接属于我们自己的光明

这些年春节回家乡,我都要从北京朝阳站出发,这是北京前往东北的始发车站,从北京朝阳站到沈阳途中,有一些列车会经过辽宁朝阳站,从北京朝阳到辽宁朝阳,这是我此次旅行的第一站。

在北京还只是一座普通城市的时候,朝阳已经赫赫有名,这里是前燕、后燕、北燕的国都龙城,也是打破盛唐迷梦的安禄山与史思明的故乡。去年过年在家乡的时候,我去参观辽宁古生物博物馆,里面有一句标语,“辽宁,第一只鸟起飞,第一朵花绽放的地方”,指的是辽宁出土了世界上最早的鸟类化石和最早的被子植物化石,而这两种化石都来自朝阳,正如这个名字一样,生命繁茂如黎明般开始。

此次深秋自驾旅行我要返回东北,来到这座离我家乡如此之近却从未到访过的城市,来看看这个星球鸟儿鸣叫花儿盛开一切生机勃勃的源头,现在是什么样子。

1.慕容

今年春天我去大同旅行拜访北魏故都,北魏是鲜卑拓跋部落建立的国家,同一时期鲜卑人建立的国家不只是北魏,在辽西地区,鲜卑慕容部落建立了多个燕国王朝。两个部落互相发动灭国战争,慕容鲜卑中诞生了一位战神一样的人物叫慕容垂,是后燕的开国君主,他在人生最后一场战争中全力突袭北魏攻克大同,当时北魏开国君主拓跋珪十分惶恐,贵族们也无心抵抗计划西迁。

然而慕容垂的军队路过参合陂的时候,看到前一年战争留下的大量后燕士兵遗骸,慕容垂十分悲伤生了重病,不久抑郁而终。

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里一心复兴大燕的姑苏慕容家有一个绝招叫参合指,名字就来源于参合陂之战,而慕容家的先祖慕容龙城,名字来自三燕都城龙城,也就是我这次拜访的朝阳,朝阳最核心的景区南北塔之间有一条售卖古生物化石和古玩的步行街叫慕容街,街名正是金庸题词。

深秋时候的朝阳日益寒冷,没什么游客,慕容街也如其他东北城市一样,习惯在冬天来临前突击修路,所以这条街道无法行走,两旁零星店铺半开着门,一片萧条。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相信旅游旺季的时候这片区域应该是很热闹的,但我的旅行总是喜欢避开旺季人群,对于一些季节区别明显的地区来说这会非常影响旅行体验,甚至很多景点和店铺都不营业,但对我而言这一切都可以容忍,我唯独不能容忍人多。

朝阳南塔周边被开发成文旅商圈,有一些咖啡馆、酒吧和文化与演出场所,北塔则是博物馆,塔前的广场是本地民众夜晚活动娱乐的公共空间。作为朝阳最重要的文物景点,北塔是朝阳历史的缩影,我走进塔内,分出上下两条路,密檐式佛塔的须弥座比较高,人可以走到塔身的平台上,也可以走进塔的地宫看到更早期的基石遗迹。

这座北塔的地基就是三燕王朝的宫殿“和龙宫”,北魏吞并北燕,宫殿被摧毁,到了北魏太和年间时期,国家实际的统治者冯太后下令在北燕原宫殿地基上修建一座木制佛塔,取名思燕佛图。

北魏攻陷北燕国都龙城后,北燕末代君主冯弘逃亡高句丽,他的儿子冯朗投降北魏并担任重要官员,冯朗就是冯太后的父亲。虽然冯太后并不出生在这座城里,也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但她掌握权力之后还是选择在故都​修塔思燕。

冯太后出生的时候已经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统治时期,父亲冯朗因政治牵连被处决,她则被已成为拓跋焘妃子的姑妈保护作为婢女生活在宫中,长大成为文成帝拓跋濬的皇后,之后就是历史书中写的文成帝英年早逝,冯太后控制政局,再之后与献文帝拓跋弘母子相争,最后抚养孙子孝文帝将北魏带入鼎盛。

在孝文帝与冯太后并治时期,如何处理太后摄政与皇帝亲政的矛盾,以及如何解释冯太后对献文帝的放逐,包括献文帝可疑的死因,皇室在佛教中找到了关于孝道的阐述,孝文帝接纳了冯太后的教导,坚定地继承了冯太后的政治理想,在冯太后与孝文帝二圣共治时期北魏进入极盛,预示着后世隋唐世界帝国的开始。

冯太后主持修建的这座木塔后来毁于火灾,但佛教在本地的兴盛才刚刚开始。隋文帝,这位出生时被比丘尼以佛教中金刚“那罗延”取名的隋朝开国君主对佛教非常崇敬,赏赐舍利到营州,下令在思燕佛图原址上重建佛塔供奉舍利,取名梵幢寺塔。到了唐朝开元年间,唐玄宗又下令营州都督修缮佛塔,更名为开元寺塔。

这位本地土生土长的营州都督,或者说平卢、范阳、河东三节度使、东平郡王,就是后来反唐自立登基为雄武皇帝的安禄山,他称帝的国号依然是大燕。

到了辽国太祖和兴宗时期,这座塔再次重修成现在的样子,如果《天龙八部》是真实的历史,那么辽兴宗时期慕容复差不多要出生了,他的毕生大业就是复兴大燕,以慕容家族统治并且定都龙城为标准,他要复的王朝应该是后燕,此时已经过去700多年了。

2.振兴大燕

如今除了北塔文物介绍中会提及安禄山这个名字之外,在朝阳看不懂任何与安禄山有关的痕迹,在中国正史中他被视为绝对的反派角色,人们对盛唐有多么怀念,对安禄山就有多么憎恨。然而长安的关陇贵族与河北藩镇民众终究无法共情,即便安史之乱平息后,河北地区依然将安禄山与史思明视为二圣,朝廷非常生气,下令毁掉安禄山的陵墓。

从北塔往南走,因为慕容街正在修路,恰好让我绕路拜访另外两座老建筑,关帝庙和佑顺寺。朝阳城区内除了北塔之外所有的景点建筑都是免费参观的,关帝庙和佑顺寺并不算很老的建筑,关帝庙是清朝乾隆时期由山西商会修建,这里原本是东塔所在地,朝阳之前有三座塔,清朝时东塔已经倒塌了,就在原址修建了这座关帝庙,现在庙里还有曾经东塔的石经幢。

关帝庙曾经的戏楼已经不在了,但建筑石构件包括狮子雕塑和一对琉璃望天犼保存完好,还用玻璃罩加以保护。关帝庙正殿两侧及室内都有壁画,室外的壁画相对比较清晰,室内的壁画可能之前长期焚香烟熏墙面变黑了,大概因为建筑本身并不算古老,也没有进行修复。

有趣的是室外的壁画,靠外是关公画像,靠内是行军作战场景,我本以为是关羽参加过的著名战斗比如水淹七军之类的,仔细一看竟然是七擒孟获,可是七擒孟获的时候关羽已经死了。我猜测这幅图表现的可能是,关羽死后他的魂魄保佑蜀军作战,这也是祭祀他的场所表达他灵魂不灭吧。

从关帝庙出来,我来到佑顺寺,这是一座藏传佛教寺院,最值得看的是大雄宝殿外墙的浮雕,包括玛哈噶拉、明王、多闻天王、吉祥天母、地狱主等等,浮雕上还有蒙汉文字的供养人和石匠姓名及雕刻日期,是康熙四十三年西域僧人贡献。

佑顺寺对面就是南塔,这座塔建于辽代,比起北塔历史氛围上弱了一些,但却有一个重要的亮点,这座南塔的地宫里曾经供奉着燃灯佛舍利,这是世界上仅有的有明确记载的燃灯佛舍利。我之前去的北塔辽代天宫中也发现了两枚释迦牟尼佛舍利,在朝阳博物馆里有专门一个小展厅叫舍利殿,记录朝阳两座塔的舍利发现。

我并不了解佛教,但也听闻燃灯佛为过去庄严劫佛,为什么会有舍利存于人间呢,不知道是否为影舍利?依佛教典籍,燃灯佛曾为释迦牟尼佛授记,预言他未来成佛,如今在朝阳,曾经供奉燃灯佛舍利的南塔与曾经供奉释迦牟尼佛舍利的北塔遥相对应,南塔宁静而北塔热闹,倒​也也如预言。

走过南塔,我散步进一条小街道,看到路边一块巨大的招牌,红底黑字写着“振兴东北”。

这是一家咖啡馆,二楼是唱片店,旁边院子门口的墙上写着一句标语“万一你是对的,他们都错了呢”,往里走破败的一间房子挂着藤原豆腐店的招牌,挂着彩灯的秋千应该是夏天时的户外咖啡角,对面墙上画着一幅灌篮高手的墙绘,这里应该是朝阳本地文艺青年的聚集地,天一冷,连浪漫与快乐都是一片废土的样子。

喝过咖啡渐渐入夜,我走回到北塔广场上,在这座北魏隋唐辽四朝古塔下,一群高跷表演者们打扮成皇帝皇后百官的古装形象出现在广场上,他们穿着戏服排成两列在古塔下,皇帝皇后扮相的表演者作为领队,人们随着音乐舞动绕圈,那场景如同祭祀仪式一样。

一个充满臆想的历史学家可能会兴奋地牵强附会,这是三燕故都后裔在当年的宫殿前重现前朝光辉,抑或是民众在纪念自立称帝的本地豪杰安禄山。

虽然他们表演时的伴奏音乐是《送情郎》。

3.最早的鸟语花香

我怀着找寻第一只鸟与第一朵花的痕迹来到这座城,但并没有看到相关的东西,鸟化石国家地质公园暂时关闭,我也不打算去街边古玩店购买化石,在我来之前与好友钱赓聊起这次旅途,他建议我可以到当地的花鸟市场走走,问问当地卖花鸟的人是否知道他们本地是第一只鸟和第一朵花诞生的地方,但现实的场域让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der,比起交流我还是更喜欢观察。

来之前我就知道这趟旅行充满了一厢情愿的幻想,如何在一座现代城市里找到1亿6千万年前的生命诞生痕迹,抛开浪漫主义文学化的想象,那就是毫无关系,即便是幻想都因为时间拉的太远而显得过于荒唐。

但换一个角度,荣誉感从来都不来自真实的关联,本来就是基于共同想象,很多国家和民族都会将某种动物或植物视为自身群体的象征,将某座山某片湖某条河视为神圣,那么我的故乡飞起第一只鸟,绽放第一朵花,这让我内心产生的荣誉感体验就是真实的。

我并不需要去研究古生物学来为这个结论加上严谨的前提,也不需要讨论一堆石头到底荣誉在哪里,甚至以我的知识结构根本无法判断这个结论是否真实,我只需要相信博物馆墙上写的那句标语就好了,或者说我需要利用那句标语来表达我已经存在的某种精神诉求。

学者们需要严谨的证据,民众需要情绪,无论第一只鸟第一朵花的化石发现未来是否会被推翻更新,也无所谓这个结论在古生物领域的意义并不像文学化表达那么简单,但情绪已经给到位了,我的故乡这片土地的神圣性,那种时间超越人类文明起源的神圣性已经被确立了,接下来就是现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如何去阐述表达。

学者们说鸟是恐龙变的,他们试图用一堆化石证明这个过程,来自朝阳的化石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今天朝阳凤凰山在清朝以前称为龙山,前燕开国君主慕容皝在此修建都城,他看到有黑白二龙在龙山山顶盘旋,设坛祭祀修建龙翔佛寺,将宫殿命名为和龙宫。

说不定慕容皝看到的就是恐龙变成鸟中间的环节,两只龙鸟飞翔在山顶,谁知道呢,我们都不在现场,我愿意相信就是这么回事,最早的鸟与这座城的建立有了关联。

一回到东北,我感觉自己马上变成过日子人,感知快乐的能力都恢复了,在北京人们总是容易针锋相对苦大仇深。我来朝阳的第二天气温很低,但阳光温暖,中午走进一家餐馆,老板娘三十来岁穿着一身毛绒衣服,大脸蛋子说话眯着笑眼,我吃着午餐,她坐在落地窗前晒太阳玩手机傻乐。就算风暴来临,我们也要在船沉之前吃好喝好再耍几个宝,大伙儿乐呵乐呵。

人的精神感受与大地、流水、风与尘埃有着密切的关联,或者科学点说,温度、湿度、光照、磁场、植被、空气、土壤成分都会影响人的生理感受,从这个角度讲,某个地域的“神圣性”是客观存在的,人们在这里生活就会产生一种特别的内心触动,这种群体的触动又会塑造出地区性格与文化表达。

这些年关于东北的文艺作品很繁荣,但大多都着重于表述社会现象本身,以及政治经济因素的作用,但在我看来,自然环境的作用是巨大的,一片土地并不因生活这里的人做了什么而神圣,相反这片土地本身就是神圣的,是土地在影响生活在这里的人​去做一些重大的事情。

龙兴之地是因为这片地本身就产龙,​而不是其他动物搬到这里变成龙。

在我离开北京来朝阳旅行之前,政府发布了中西部转移计划,东北振兴了二十多年,最后被振出局了。安禄山的名字“禄山”在粟特语中的意思是光明,在粟特人的祆教信仰中,善与恶二元对立不断斗争,最终光明将净化世界,安禄山当然知道长安朝廷根本不在意营州能否振兴,所以他不要大唐要大燕,营州才会迎来光明。

从第一只鸟和第一朵花的生命曙光,到以龙为名的三燕都城,再到安禄山姓名里的光明含义,这些过往的意向符号都与这座城市今天的名字有些许联系,这座城市或许将成为东北的象征,不只是历史,也是未来,如度过黑夜得见黎明的太阳,以我们自己的名字迎接属于我们自己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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