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的另一端#5:塔的孩子

EiffelF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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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關於自己的事情寫久了,會變得有些孤僻,連結思緒的字句常常會因此被雕塑地過於狹長,手上豎著的火被從下而上強勁的風吹地微顫顫時,心情會逐漸肅穆起來,字開始變得凝重甚至到有些凝滯的地步。到這種時候就怎麼寫也寫不下去了,鑽頭探到了一層暫時沒有辦法的土層,敲一敲鏟子,動作大地把鏟子插在一旁的土堆,雙手盤在胸前,「怎麼辦才好呢?」那樣嘆了一口氣。

在那樣的時刻,偶爾寫寫其他角色是一個好的選擇,但長久下來兩個角色相互混著寫時,一邊影響著另外一邊,文字的連線跨過兩種不同顏色的筆,交叉在筆記本上似的,讓人混淆。再不然就換個場景吧,從現實的便利商店,叮咚一聲就穿越到另一個世界,那個門可不是隨便就可以找到並打開的噢,在風速勁急下耳邊爆炸似的聲響中彷彿傳來了這樣的耳語,他穿梭到了塔的世界。

塔的世界,每個人的生老病死都在塔裡完結。那座塔沒有極限地向上生長著,底下的塔則一點一點地被廢土堆積起來,每過一陣子人們就必須經歷一次大遷徙,一個人一生的長度大致上等同於一次的遷徙,能夠遷徙兩次以上的老者被稱為夢者,而連一次都沒遷徙過的人們則被認為中了詛咒,靈魂會像是陷於流沙似的,往被廢土淹沒的塔的深處沈下去。夢者是火葬,被詛咒的人土葬。介於這兩者之間,只遷徙一次的人則會在塔外架起棚子,將屍體曝曬在那裡。

寫了一點塔的故事之後,又感覺到可以繼續寫關於自己的事情了,忽然想起即將離開公司前對工讀生們最後一次的會議裡,針對話稿的QA中,有個工讀生忽然問了一個問題。她用一種非常無奈卻又認真的語氣問:說不定有孩子他其實知道自己會念書,但是因為不管怎麼樣都找不到讀書的目的,因此他選擇不去唸,「讀書又有什麼用呢?我知道自己讀得起來,但是那麼努力又能做到什麼?」她並沒有把這句話背後隱藏的最真實的含義說出來,「那麼努力可以保證會成功嗎?又可以保證會幸福嗎?」她說了另外一句話,「面對這種找不到自己目的的孩子,要怎麼辦呢?」她的眼睛對我睜的圓大,我竟然在那種眼神的注目下慌張起來,順著以往思考的方式,開始分析這個孩子可能面臨到的問題,諸如她或許在課業上沒有成就感、發掘目的之前的惆悵在所難免、所謂的爬梯似的人生為的就是可以站在相對的高點看待世界等等或許稱得上合格的回應,但真的捫心自問時,我或許什麼也沒回答到,因為我對她的問題一點回答的把握都沒有。

回顧那些冒險故事,主角的旅程時常可以聚焦成一個疑問,通常這個疑問非常明顯,然而主角身邊的人卻從來沒有意識到,或是他們選擇視而不見,「能活下去就好了」、「光是活著就夠累了,還要想這些有的沒的問題?」、「先做到某個位階,你的視角更高的話就知道了」、「交給其他人來解釋吧!」、「塔不會回應你的。」而冒險記從這一個小小的疑問開始,「為什麼?」為什麼要那麼努力?為什麼要一直在那麼狹小的空間生活?為什麼塔會越蓋越高?為什麼底下的廢土會無止盡的淹上來?為什麼我們要活在這裡?

塔的子民中,不能說沒有人注意到這些問題,至少她就開始詢問起了自己,並且把這樣的問題帶給許許多多的人們,有些人溫和地以自己的視角回答了她的問題;有些人把整籃的蘋果硬生生的摔下,只是為了嚇嚇她;有些人帶她來到了圖書館,圖書館長邀請她十年後大遷徙時一起來搬這些書;有些人帶她去見首長,首長躲在他的房間裡不敢出來。「究竟塔在想什麼?」她低下頭來,用沙啞的聲音問著。

7月25號,下午剛下了一場雲層彷彿接到地面的暴雨,那天的夜裡是最後一次由我主導的工讀生會議,狹小的會議室坐著十來人,當大家的目光都注視在我身上,我才真正意識到「這是最後一次了。」在大家的等待中,我緩慢地介紹起話稿的性質,將話稿說了一次給大家聽。在他們的注目中,我想起一個月前,興奮地從總監那邊拿到了許可的微笑,在當天的夜晚將這些熱騰騰的話稿印給工讀生後說出來的話語。

當我把話稿照著念出來,聲音的質量讓我再次體會到自己對於電訪這件事情的恐懼,我想那個時候我應該隱藏的很好,隨著工讀生的電訪計畫進展越來越順利,他們各自的成功率逐步上升後,沒有人察覺到這件事情。大家繼續為了可見的目標奮鬥,而我則在後面吹鑼打鼓,將場面做得更盛大一些,召集更多的工讀生,以他們的經驗為依準調整內容,持續審核電訪的成功率,將資料整理成冊,每一天都打成詳細的觀察紀錄和對個別工讀生的指導和建議。

我把這些工讀生當成了自己的夥伴,一步一步嘗試新的東西的同時,緩慢建立起對彼此的信任感。其實我是敬佩這群工讀生的,他們做到了我沒有做到的事:第一天拿到話稿,大概演練熟悉一下後,就拿起話筒一通一通地打下去。而這一通一通打下去的行為,深深地刺激了我,也是因為這樣,我並沒有把自己當成主管面對他們,而真的是夥伴似的,一同走這一段路。

我原以為我可以就這樣一步一步走下去。

在人們的眼裡,塔非常巨大,但沒有巨大到讓人感受到無邊無際的地步,實際上人們還是能經由一些手段從塔的邊緣來到直線連結的另外一邊。人們被允許於塔的其中一層裡生活,隨意移動,然而他們不能輕易地移動到另外一層。絕對不能向上移動,但往下移動只要同意一些條約就可以進行:一但往下移動則再也不能回到原來居住的塔層。

總會有志願從上層往下走的人告訴大家,兩個塔層是一樣的,生產同樣的作物,以同樣的方式生活,久而久之,當那樣從上層來的異類融入下層後,每個人也不再懷疑層與層的差距。然而究竟事實是什麼,除了哪些從上層往下走的人,沒有任何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在那之後我時常想起那位工讀生的疑惑。異常認真的表情和那斜斜向上,堅定的眉毛,彷彿在控訴這個世界一些任何人都無從辯解的罪狀。她的眼睛時常移動,看一個定點不久就會飄向另外一個定點,然而這些定點都不是焦點,她似乎只是禮貌性地把視線放置在你身上而已,然而在這種或許被視為蠻不在乎的態度中,我卻又感受到讓人訝異的認真,那是種對超乎外表所藴藉的刻板印象的態度,用力地看著這個世界。

因此這也顯得我的回應多麼淺薄,我並沒有直接面對她的問題,而是拿過往的經歷以及一些過去在其他的問題思考後的結晶來填充那個問題所帶來的沈默而已,說到底那個問題,對我而言或許只有一個答案。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回應著電話另一端的母親,關於妳提的問題我只能說到這裡,她像個嚴母似地開始規勸我好好審視現在自己的作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我給我孩子的觀念是唯有正確的事情才值得做。你們使用這種方式,就算我的孩子再需要你們,就算你們教得再好,我也不會讓我孩子去你們那邊,做教育不是這樣的!你聽好了啊!絕對不會!」

事情真的能有清楚可證的對錯之分嗎?

「我不知道。」我又回應了同樣的一句話。她終於掛下電話,我輕輕將話筒放回話座,每個工讀生都看向我,每個人的表情都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我的臉色多麼糾結。

再過幾個月塔的子民就要進行人生或許僅會碰到一次的大遷徙了。女孩最近幾年收斂了些,沒有繼續詢問身邊的人那些問題,那些原本視她為危險份子的人們,也因為女孩燦爛的笑容接受了她,然而這些問題依然在女孩的心中發酵著。

女孩答應圖書館長幫忙整理大遷徙時要帶上去的重要書籍與留在這層塔裡的次要書籍。整理的時候女孩在傾頹的舊書堆裡找到了一些或許能解答她的疑惑的書,她開始趁館長休息的時候躲在圖書館的角落讀這些書。既然放在這裡就代表館長認為這些書是次要的書籍,大概會隨著廢土的高漲而消失吧,女孩邊讀著書邊想著這件事情。她抬起頭把頭上的反光鏡調整一下角度,讓從塔外射進來的陽光能隨著時間的流逝,依然正對書頁。

館長仍在休息,整個圖書館寧靜異常。女孩發現了某些東西,雖然她還不確定這能不能稱為解答,她仍為此感到興奮。

她接著讀下去。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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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iffelFly以尋找解決當代重大議題如假消息、資訊爆炸等等的解決方案為己志,深受漢納鄂蘭、Rationalism和我的愛人 Lucy 的影響。 目前正獨自撰寫內容管理與分享系統 TotusLink The Builder's life 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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