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上药犹如一夜暴富
这事儿就很难跟我妈解释。
「妈啊,你猜怎么着,你这熬住了十二年应试教育熬过了高考的大胖闺女我啊,刚确诊了多动症。」
其实也没有,跟她举了两个例子她就理解了。
小时候跟我妈坐公交车,我总是看着窗外「发呆」,我妈常常试图跟我聊天,并且反复鼓励我要外向、要多表达,不要沉浸在白日梦里。到了跟心理医生讲成长史的时候,我才知道 daydreaming / 白日梦 是一个蛮常见的 trait / 性状,很多 ADHD 人都有。
另一个例子或许稍微特殊一点。大约是小学高年级那几年,有时做作业卡壳,突然思路断了,就要喊妈。常常是我妈一进屋,把我刚刚还毫无头绪的题目念一遍,我就突然又懂了。这个状况并不完全贴合任何一种常见的 ADHD 性状,但我猜亲妈的在场给了我已经半关机状态的大脑新的刺激,于是大脑就又能工作了。
在被正式确诊之前,我都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是 ADHD 的可能性。就像很多其他浑然不觉带病生存到成年的病友一样,我会觉得说,我小时候上学听讲那老认真了,小手背后,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老师,把老师能看毛了。我怎么会有「多动症」呢?
然而就像发烧只是感冒的一个症状一样,刻板印象里小(男)孩的上房揭瓦只是 ADHD 的一个症状。我感冒就从来不发烧,而我童年时唯一能跟「多动」沾边的行为只有一条:进入青春期之前,您胖乎乎的小朋友我在婚礼上跳舞是停不下来的,只要有音乐就有我,满场飞。但是我们这个文化毕竟有史以来能歌善舞,没有人会怀疑说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
根据我到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专家 Russell Barkley 博士的观点,眼下被称为是 ADHD 的这个状况呢,归根结底是大脑的 self-regulation(暂且称为「自控力」)没有发育好。在这个基础上,有一些人发展出行为管理的问题(多动,impulsive / 冲动),注意力管理的问题(表现为 inattentive / 注意力不足和 hyperfocus / 过度专注),还有很少被提到但其实很重要的一项,是情绪管理的问题。
以现在得到了有效治疗的状况去和过去比较,我才清楚地感受到我的情绪问题曾经是多严重。我常常觉得每天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很累了,因为脑内有十二匹狂奔的野马需要被拢住。有时它们齐力奔向一个愚蠢轻率的决定,大多数时候则是冲突、碰撞,留我在中间。就,中亚传统娱乐项目骑马叼羊,是吧,很多时候我感觉我是那个羊。
毕竟血肉之躯,每日在脑内被五马分尸也不是办法。于是我和很多病友一样,发展出了焦虑和抑郁。听起来都是病,但对我来说,至少短期内要算做以毒攻毒,帮助我对外呈现出一个「正常人」的形状来。
接受治疗之前的我,有抑郁状态来对冲多动和冲动的行为,抑郁了自然一切都慢了,那么这部分问题的负外部性就比较可控,至于自身内部的左右互搏呢毕竟外界看不到,自己慢慢消化。
类似的,没有得到诊断和治疗的野生 ADHD 患者常常有很严重的执行力问题,一般表现为「拖延症」,无法按时完成任务。无论这个任务是「起床后洗脸刷牙」「打电话预约牙医检查」还是「提交毕业论文初稿」「周五下班前提交周报」,对我来说,都是在一些高高低低的透明的墙背后,有时我可以迈过墙去,很多时候不行。这时候焦虑可以帮到忙,用蛮力把我生生推到墙对面去,虽然过程痛苦,但是毕竟任务完成了,内心感受什么的并不重要。
我拖着我的小驴车上坡,别人也拖着他们的小驴车上坡。我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我,我的小驴车轮子是方的。我只看到别人健步如飞,所以我也必须健步如飞。虽然有时我也忍不住想,诶,真的应该就是这么累的嘛?别人好像没有这么累的样子,但是也许他们也和我一样累,只是也都和我一样不说而已?
带 ADHD 生存有很多困难的地方,但像迟到、拖延、多动这些容易被观察到的特征,相对来说容易解释,虽然也很容易被轻视(「就这还是病了吗?那岂不是每个人都有一点 ADHD?」)
很难解释的是与情绪有关的困难。在得到治疗之前,我总是需要非常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来消化负面情绪,同时负面情绪的强度常常与触发这些情绪的事件严重程度远远不成比例。
比如,上午上着班接到一个查户口的电话,接着一整天都满心暴怒无法工作,又比如,把上司讲「你最近状态不太好」,直接理解为「我们看透了你这个垃圾冒牌货,你不配这个职位和薪水,赶紧收拾走人不要等到我们开除你」,于是焦虑抑郁惶恐不安,状态更差了。
很多时候我甚至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些情绪过程,脑内会有一个似乎是客观的视角在观察这些发生,并且意识到这一切,都,似乎,也许,不太「正常」。但我有记忆以来都这样,我不知道不这样是什么样,以及,唉,也许我们蛮族就是比较情绪化一点,毕竟没有五千年教化,再加上我又是个女的,女的毕竟天生就是激素的奴隶,这样子。
就这样拖着方轮子的小驴车,一路磕磕绊绊到三十几岁,经历了 2018 和 2019 年,到去年终于知道不行,知道我已经在死胡同尽头的铁屋子里,靠自己是撞不出去了,这才开始寻求专业诊断和治疗。
中间的过程以后再说,快进到今天,吃上药正好要满两个月。
一开始很不适应,十二匹野马没有了,透明的高墙没有了,左右互搏的情绪也没有了。新长出来一些手脚似的,或者是从功能机(还有人记得这玩意吗)换成了智能机,一边隐隐觉得自己能做很多事情,一边茫然地承认自己突然不知道要如何「做」事情了。
犹如得到一笔意外之财,一夜暴富,知道自己可以消费消费,但毕竟穷了一辈子,也不知道皇后娘娘的红糖窝窝头哪里有卖,更不知道这意外之财算多还是算少,是能买房自住啊,还是能给村里架桥修路?
茫然的是,我还有拴野马的农家手工粗麻绳,由本地自产原生态无公害抑郁情绪制成,推高墙的重型推土机,由高度提纯的焦虑驱动。这都是我花了很多年才凑出来的工具,一夜之间就没了用武之地。
中间经历了几次调整剂量,以及一场几乎凑满两周的重感冒,我的状态偶尔有反复,但大体上是在变好。
不写下来怕忘了,所以写一写。并且呢,想到要写一写,竟然真的就坐下来写了一写。
超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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