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文艺作品推荐】其一 《春天的十七个瞬间》

（封面为本剧主人公，身穿党卫军制服的施季里茨

作为这个系列的第一篇（以及我在Matters上的第一篇），想给大家介绍的是一部苏联电视剧《春天的十七个瞬间》。

当代文艺青年对苏联的文艺作品大概并不陌生：喜欢电影的肯定对塔可夫斯基的代表作如数家珍，喜欢音乐的也不可能没听过肖斯塔科维奇；不过看过、或者哪怕听说过苏联的电视剧的人大概就少得多了。但是，我今天想向大家介绍的这部苏联电视剧在艺术性和故事性上都绝对不输给如今中国大陆流行的美剧日剧之流。

这部黑白电视剧拍摄于1973年，共12集。片名中的“春天”指的是1945年的春天——其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接近尾声，眼看大势已去，纳粹高层开始为自己谋后路，其中有人试图和盟国中的资本主义列强接触，劝说对方放自己一马，结成“反共统一战线”共同对抗苏联代表的社会主义威胁。作为苏联间谍潜伏在德国的主人公（他以“施季里茨”这一假名作为中层军官在纳粹党卫军的情报部门工作）接到中央的任务，奉命调查和帮助粉碎这一阴谋。也就是说，这是一部谍战片。据说本片的拍摄由时任克格勃最高领导人（日后的苏联最高领导人）尤里·安德罗波夫（Yuri Andropov）亲自主持，并由其信任的克格勃特工作为顾问。可以说，其在反应苏联特务工作方面的专业性是得到保障的。

不过不要一听这片子不但由苏联拍摄，还是由克格勃参与，就以为这是一部生搬硬套僵化的意识形态教条的propaganda辣鸡。老实说，我在看之前也有这方面疑虑，但是看了之后却大吃一惊地发现绝非如此。最能体现这点的应该是对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党国高层、特别是党卫军高层的刻画了。由于施季里茨本人在党卫军工作，并且他的对手、和西方秘密媾和的策划者也同样属于党卫军，以党卫军首领海因里希·希姆莱（Heinrich Himmler）为首的党卫军高层及中层干部就构成了这部片子的主要角色群。和主要负责军事、在二战战场上大展身手的国防军（Wehrmacht）不同，顾名思义，党卫军（Schutzstaffel ，一般简称SS）负担大量的政治工作，比如臭名昭著的“对犹太人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即系统性的肉体消灭犹太人就是由其负责。因此，可以说党卫军是第三帝国最为罪恶深重的机关也不为过。但是本片并没有像美国二战片中常做的那样——拼命地妖魔化、丑化纳粹，导致他们看起来不像现实世界中的人类，而是美国超级英雄电影里的“邪恶反派”（比如《拯救大兵瑞恩》中的德国兵）（中国抗战片中也同样总是妖魔化日本人）。相反，本片中的大多数党卫军高层的形象是相当“正面”的，他们工作勤奋（以至于牺牲睡眠时间），头脑清醒（大都早已认清希特勒是个将德国引向毁灭的疯子），足智多谋（聪明才智的发挥之处大到外交战略，小到不留痕迹地把部下的主意占为己有邀功），他们是精明强干的警探、特务和精于算计、野心勃勃的政治家。考虑到纳粹党作为一个新兴政党迅速夺取政权并且建立了牢固的一党专政，本片的刻画应该是准确地反应了第三帝国领导层的能力的。他们甚至也不是没有人情味的——在党卫军中级军官中，就有一位当被命令调查施季里茨时，出于同志之间的革命友谊立下字据表示愿意相信他。片子用来对登场人物进行介绍的党卫军档案里，也常常有“重视家庭”或者“对同事热情友好”之类的评语。当然，他们还是被表现成“坏人”，但绝不是那种疯狂而盲目地信奉元首的狂信徒、或者邪恶而变态地享受虐杀的精神病，他们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普通而常见的政客罢了。

同样的，“正方”也并没有被过度夸张地美化。苏联的情报组织不是无所不知、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比如说，因为盟军的轰炸恰好炸毁了施季里茨的发报员的住处，主人公于是就和组织断了联系，并且为了修复这个联系差点陷入绝境。施季里茨自己虽然意志坚定、行事谨慎、头脑聪明，但也绝对没被赋予手撕鬼子之类的超能力，也不能像诸葛亮那样”多智而近妖“、神机妙算、将一切都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不如说，他最出色的能力在于虽然事情常常超出他的预料，但他始终能够哪怕最紧急的情况下做到（大体）冷静沉着、随机应变。

正因为正方不是上天下海无所不能，而反方又是如上文所述精明强干足智多谋，这样相对平衡的实力对比让二者的斗智斗勇极具可看性。实际上，就像我刚刚提到的那样，因为受到各种不可控因素的影响，主人公有时甚至陷入了绝境，跌宕起伏的剧情常常让观众心提到了嗓子眼，又迫不及待地想看接下来到底会如何。在故事性方面，本作是绝对不输给美剧日剧之类的当代商业化娱乐产品的。

不过，《春天的十七个瞬间》没有像当代商业娱乐片那样，通过极快的叙事节奏给观众带来快餐式的观看快感。本作并不介意将叙事节奏放慢，给诗意留有充分的空间。这个区别在开头就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如今商业娱乐片流行的一种开头是在片子一开始就通过某种冲击性的场景迅速给予观众足够的刺激并一口气把观众拉进其过山车般的叙事节奏中（举两个比较新的例子，《半泽直树2》开场就是新反派对半泽直树的复仇宣言，电视剧版《守望者》则更进一步（不愧是消费娱乐文化的大本营美国），上来就是大屠杀场景）。但是《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则不然，片子的第一个场景把我们带到了一片光秃秃的早春树林里，忧郁而沉思的男主人公抬头看着空中北上的候鸟，然后在林中漫步，观察树枝上上新抽出的小芽儿，并摘下了一颗闻了一下，为新生命露出了幅度些微但确实的一笑。这个场景持续了三分多钟，没有任何台词，只有钢琴独奏的背景音乐。这样缓慢而诗意的场景在整部剧中占据了不小的篇幅，艺术电影中虽常有此类表现，但是作为电视剧却大量使用这种拍摄手法恐怕是非常罕见的。

刚刚提到背景音乐，这其实也是本剧的伟大之处之一。优美、富有歌唱性而忧郁的俄罗斯风格音乐，和主演用干净到位的精湛演技呈现的那个沉郁、常常陷入幽思却时不时透露那一丝温柔的施季里茨简直是绝配。黑白画面也是加分项——虽然当年可能只是因为时代限制，但是很明显——彩色画面绝对会毁了本片的美学。实际上近年确实出了画蛇添足的上色版……那感觉就像是从正统的中国茶叶变成了美国人一般喝的各式各样的人工口味（比如薄荷巧克力口味）茶包。

总之，本片的艺术性和故事性都是第一流的，读者诸君若还是半信半疑，不如就当被骗了先去看个几集试试（笑

最后，让我们谈一谈片中所谈的那一段历史。本片所选的这一历史片段是极有启发性的。片中德国党卫军将军卡尔·沃尔夫（Karl Wolff）和美国战略情报局（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s，中央情报局前身）欧洲主管阿伦·杜勒斯（Allen Dulles）在战争末期进行秘密谈判是确有其事。这一谈判被称为“日出行动（Operation Sunrise）。作为其一方的沃尔夫作为党卫军首领希姆莱的心腹，当时担当北意大利的党卫军首脑一职（意大利王国早已于43年投降，其后，纳粹将被意大利法西斯和国王抛弃、遭到监禁的墨索里尼救出，并扶持其在意大利北方建立了一个德国的傀儡政权，史称萨罗共和国（the Republic of Salo）。沃尔夫想代表意大利北部的国防军和党卫军投降，并换取美国的免罪保证。杜勒斯（他后来先后担任了新建的中央情报局的副局长和局长）则既不愿意苏联占据北意，也不想看到在反法西斯的抵抗运动中立下汗马功劳、在战争末期已经极其强盛的意大利共产党夺取政权，因此很乐意跟北意的纳粹合作。两人于是一拍即合。

于是，虽然沃尔夫作为党卫军高层参与了一系列党卫军的滔天罪行——包括将大量犹太人送往奥斯维辛，他却并没有在战后的纽伦堡审判上作为战犯出庭受审。他后来于48年受审，但是马上就被放了出来。直到64年，杜勒斯已不在中情局掌权时，他才被判了有期徒刑15年，但也不过坐了五年牢就又因为健康原因被释放。他的余生都作为一个自由人度过。

杜勒斯的这一“日出行动”是非常有代表性的——当战争结束的时候，美国并非像中国某些自由主义者宣传的那样，作为民主和自由的使者彻底改造了德国和日本。事实上，西德和日本都在冷战的最前线，只要法西斯主义者已被驯服、不再跟美国叫板，美国很乐意像杜勒斯那样，和他们合作对抗“邪恶的共产主义”。于是乎，有大量的法西斯主义者像沃尔夫一样，并没有受到其罪有应得的审判和制裁。很多人甚至继续在“民主化”的西德和日本继续掌握大权。比如，刚刚卸任的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的外祖父岸信介——他曾经是满洲国的创立者以及大东亚共荣圈的推动者，但是中情局将作为甲级战犯的他从监狱里捞了出来，和其他甲级战犯如笹川良一、正力松太郎、儿玉誉士夫等人一起为中情局的反共宣传效力。他于1957年出任日本首相，然后于1960年，尽管有三十三万人包围国会、五百万工人罢工反对《日美安保条约》，他仍然以暴力镇压应对、强行通过了条约，算是在冷战中为美国立下汗马功劳的优秀法西斯走狗。无独有偶，战后的西德也一样出了法西斯出身的最高领导人——66年出任西德总理的库尔特·基辛格（Kurt Georg Kiesinger）即曾是纳粹党员。

和很多中国自由主义者想象的不同，二战后的美国并没有兴趣高举什么自由民主人权的旗号对法西斯主义进行彻底的清算，实际上，他们在法西斯主义者身上看到了很多根本的共识：包括对资本主义的拥护和对共产主义的仇视。只要能够帮助消灭赤匪，维护大资产阶级对经济政治资源的垄断，并且老实听话，美帝才不关心你是法西斯主义者还是自由主义者，支持民主还是专制呢~

在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的这一组合中，归根结底是资本主义本位，自由主义只是充当辅助和修饰，为了前者后者始终是可以让步的。从本片选择了这个能够充分反应西方资本主义政权本质的题材这点，就可以看出制作组的深思熟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