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思考幻想与抑郁症
本文是对三年前所作文章的回应,也是尽力完成下一篇长文的准备。
为什么活下去,回忆往事,我能清晰地想起两点原因。
在我经历早起、上学、考试、被骂、被打、被威胁、被要求改变行为或思想、听见其他人的虚伪言论等事情时,我会感到痛苦和愤怒。我想证明我是对的,我不会改变,我比所有妄图“教育”我的人更好。为此,我要活下去,活到没有人可以再用“年纪小,迟早会改变”为理由无视或扭曲我的时候。
如果只有上述想法,在等待过程中,繁多琐碎或剧烈的痛苦就能将我引向死亡。我会活到现在,理由除了少数朋友和其他事物带来的乐趣,最重要的就是书带来的目标。
我读到一些喜欢的书。例如,表达的思想和情感符合我喜好的儿童文学作品,批判社会的《我是猫》,让我产生关于痛苦和自由的新观念的《美丽新世界》。这些书为我带来慰藉,令我感觉有其他人和自己抱有相同观念,或许仍有值得接触的人,深刻缓解了我的痛苦。我想做同样的事,通过文字为相似的人提供慰藉,减轻那些人的痛苦。此后,我也有过描写边缘群体和社会事件之类的想法,不过,它们似乎也是从减轻痛苦的理念延伸出来的。
至少,在我思考是否要活下去和为什么要活下去的问题,我时常想起的就是这两种想法。因为不服。为了减轻其他人的痛苦。
尽管不忍让家人陷入悲痛的想法实际上应该是重要的,但我过去不怎么会想起或意识到,而且,家人平静生活的前提是我忍受痛苦并隐瞒真实想法,我无法保证自己可以坚持下去。如果活着纯粹是为满足家人的愿望,我或许会放弃。
这些想法被称为幻想的原因,一方面是,我并未付出许多努力去追求其实现,另一方面是,它们确实是虚幻的。
我确实在不少地方没有改变,如预想般不适应社会。不过,这并不能动摇其他人的想法。社会意义上的失败者的存在会让部分人更加确信向其他人灌输某些标准思想是正当的事情,更愿相信其他人会遵从自己的想法,而不会带来一丝一毫的反省。如果我是社会意义上的成功者,其他人的想法或许会有不同,不过那也没有意义。此外,最重要的是,我是否可以证明什么已经不再重要。我认为世界不值得我来生存。我为证明某些事情而坚持活着相当荒唐,白白多遭受了数年痛苦。
在知道某些社会事件后,我逐渐认为,不应该因为苦难可以催生新思想、新科技、新制度和精彩文艺作品等事物就接受苦难的存在。成为“养料”的人,他们的痛苦无法弥补,往往还体会不到苦难带来的好处,只能做历史记录中的某个人或某群人中的一员,或是文艺作品中或有名或无名的原型。如果世界上的苦难不能全部消除,那么世界就不值得任何人生存,没有人应该被强迫诞生并遭受痛苦。因此,我必须放弃曾经期望的写作方向,而我准备表达的思想,对许多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即使有少数人可以获得慰藉,由于苦难常存而灭绝遥遥无期,这些人可能也会再感受到强烈的痛苦。在可预见的未来都无望改变的困境之前,文字是无力的。
如果没有读那些书,或许我会在十岁左右或十多岁时死去——小时候尚未完全不相信灵魂存在时,我想过,如果人会转生,我的每段生命经历大概就是遭受痛苦并在十岁或二十岁前自杀。假设我确实延长了生命,那么,多活这么些年,真的好吗?现在答案已然明了。
我接受了慰藉,从中获得了希望,此后,希望尚未实现就彻底破灭。书给予我的希望反而增加了我的痛苦。既然注定失败,我在什么年龄死去,没有任何区别。
对于迄今为止生命中的一切思考和行动,回答都是,不值得。
接下来再谈抑郁症。
我从年龄较小的时候起就时常情绪不佳且会产生自杀意愿,被诊断患有抑郁症是合理的。我对抑郁症的态度,起先是意外,然后是接受,近期是怀疑,目前是拒绝。在知道关于抑郁症的一些知识和观念后,我接受了诊断结果。不过,我一直认为我的痛苦是合理的,也是在特定环境下不可避免的。实际上,我的抑郁情绪减少甚至消除都发生在脱离让我痛苦的环境之后,而抑郁情绪增多还与思想变化和了解社会事件相关。如今,我选择了不同以往的思想,仅仅是新生人口的信息就能触发抑郁情绪,在我对这些事情消除或基本消除情绪反应之前,频繁产生抑郁情绪并不奇怪。我愈发倾向认为自己不是“患者”。
拒绝接受疾病,也意味着,我拒绝被治愈。
我的痛苦是由事实所引发的,我并不认为它们是不正常的。为信念破灭痛苦是正常的,为过去的错误痛苦是正常的,为自己的无力痛苦是正常的,为不幸降生的人痛苦是正常的,为死于追求理想的人痛苦是正常的,为被伤害的人痛苦是正常的,为被诬陷的人痛苦是正常的,为被迫参与战争的人痛苦是正常的……尽管人不漠视这些事情大概就无法活下去,但在我看来,无视苦难十分自然地活下去(甚至积极制造新人参与苦难)才是不正常的。
虽然推翻了过去的幻想,但伴随它们的益处没有完全消失,写作本身还能带来愉悦,而且也还有想写的内容,传播知识和思想不能根除痛苦,不过了解有趣事物也还不错,我至少仍会主动维持生命一段时间,也可能会离开现在的状态,进入更深的不正常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