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买卖，就没有许三观

许三观是余华小说《许三观卖血记》的主人公，一辈子卖了十一次血，最后还想再卖一次的时候还没卖成，难过得哭了一场。许三观现在想来是不在了，可是他的孙辈要是遇到了难处，想起了爷爷的老办法，大概还是有路子的。

在今天的中国，法律上没有卖血这回事，但是有献血之后拿钱这种事，也有负责安排献血者拿到补偿的血头这种人。不管掌握着解释权定义权的人怎么说，把血抽出去，把钱拿回家，这就是卖血。

关于无偿献血的医学健康意义，科普文章有很多；但很少有文章讨论无偿献血的社会意义和有偿卖血的危害。而这两者恰恰紧密相连，深刻影响着人们的献血意愿。在此，作为一个有十几次献血经历的献血者，我将尝试回答下面这些非常重要的问题，力争帮助人们打消对无偿献血的疑虑和偏见的。哪怕只有一个人消除了一个误会，这篇文章就有了意义。

一  卖血的危害有哪些？

如果抽血发生在无相关医学资质的场所，被采血者就有可能因为采血不规范感染各类血液传染病，如乙肝和艾滋病，90年代轰动一时的河南血祸/河南艾滋病村事件就是这样造成的。（具体原理请见本文第四部分的问答）

假如后续血液管理不规范，接受血液的病人也一样面临着被感染的危险。2015年报道的福州女童因输血感染艾滋病就是一例。（被感染原因见链接中的报道）

即使抽血发生在资质健全的大医院或血液中心，也一样违背了世卫组织规定、全世界医学界普遍遵守的无偿献血基本伦理。卖血者为了得到报酬，很有可能隐瞒关键信息：如果其隐瞒自己的病史，就有可能提供对受血者有健康威胁的血液；如果其隐瞒上次献血时间，就有可能短期多次献血，损害自己的健康，甚至造成生命危险。

由于中国明面上禁止卖血，但血液供给又时常出现缺口，也就是说，合法的用血需要无法通过合法的无偿献血渠道得到满足，于是组织血液买卖的血头之类的中间人犯罪者就应运而生了，他们在用血方和供血方之间牵线搭桥，从中大量非法获利。

卖血现象的存在会打击无偿献血者的积极性。难免有人会觉得做同样的事，其他人有几百上千块钱可以拿，而自己分文不取很吃亏，会被当成傻子。（他们很傻吗？我的回答见本文第四部分的问答）

二  既然卖血有这么大的危害，那么如何杜绝？

在发达国家，占总人口3%左右人群的无偿献血基本满足了全社会的用血需求；而2017年，我国的对应数字为1.05%。世界卫生组织向全球倡导的人均用血量标准为8ml，西方发达国家早已超过25ml，而我国大陆地区到2017年人均用血量才仅仅为3.57ml（以上数据出处）。

没有需求就没有买卖，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只要无偿献血者足够多，血液买卖就会因缺乏市场需求而萎缩，直至彻底消失。

中国过去曾经依靠其他手段解决无偿献血者不足的问题。主要有以下两种：医护人员、军人、大学生、党政机关工作者等人群被动员甚至被迫参与的义务献血（由于发放营养补助费，所以属于有偿献血）；需要用血的病人寻找亲友献血给本人的互助献血。

由于供血一方并非出于自愿，最终义务献血和互助献血都演变成了血液买卖，唯一的区别在于出钱人的身份。需要被迫献血的部分机关人员为了逃避“义务”，会有组织地把献血补助提供给血头，以便找人冒充自己献血；需要用血的严重血液病人大多无力靠自己的社会关系找到足够的亲友满足长期用血需求，不得不花钱通过血头找人冒充亲友献血。

中国政府曾经在1998年废除义务献血制度，在2018年废除互助献血制度，宣布完全依靠无偿献血满足用血需求。然而事实上出现用血紧张现象的时候——这种时候是常有的，随着社会老龄化程度加剧还会越来越多——义务献血和互助献血就又出现了。比如在无准备开放下遭受新冠感染高峰冲击的北京医院系统，就有医院协助血头公然组织“互助献血”；还有采血点被设置在党校内，因为卖血者顶替的是本应响应号召“义务献血”的党校干部。

政府的控制力再强，也只能控制人的行为而不是人的意愿。而无偿献血这件事，恰恰是只要缺乏主动的意愿，就一定会演变成非自愿金钱交易的医疗灾难，祸及每一个有可能产生输血需要的社会成员。

三  为什么要促进无偿献血？

我希望想在中国做一些能让社会变好的事的人们，都考虑一下无偿献血，或者向其他人介绍无偿献血的社会意义。

无偿献血具备一些在今天的中国很少见的特点，使它成为一种很值得践行的社会义举：

首先，它符合普世价值观，同时也受到中国政府鼓励，没有任何政治风险。

其次，它有立竿见影的好处，可以立刻带给实施者确凿无疑的成就感。

其三，它不需要组织其他人，也基本没有成本和门槛，只要是健康的成年人，一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完成。

最后，它的舆论形象正在变得越来越差，自愿献血者也会因此越来越少，形成恶性循环。

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建议任何心存疑虑的人去献血。无偿献血只能由真心自愿的人去做，否则只会产生反效果。

虽然有老话说，善事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然而无偿献血就是一件只能由真心自愿的人去做的好事。有很多被学校“拉壮丁”去献血的大学生都会产生很多不满。他们的怨言随处可见，反而令很多想尝试献血的人打消了念头。这很公平，没人喜欢被强迫做一件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这篇文章可以解决一两个与那些怨言有共鸣的人会产生的疑问。

四  关于无偿献血的常见担忧有哪些？如何解决？

问：说是献血对身体无害，怎么有那么多人说出现了各种健康问题呢？

答：献血对身体无害是现代医学经多年全球实践得出的普遍结论，请看全球顶尖医院Mayo Clinic的介绍。至于网上常见的献血后出现的健康问题，大多都是因为献血者并非真正自愿，且对献血知识了解不够，心理上会放大不适，或把无关的健康问题错误归咎于献血。

问：我是女生，每个月已经比男生多流血了，还可以再献血吗？

答：据国际输血协会的《输血医学伦理规范》，献血的能力不应受到不必要的限制，献血的标准不应在性别、种族、国籍、宗教、性取向或社会阶层等方面有歧视。

请相信，健康的女性和健康的男性一样可以献血，只需避开经期前后三天，让你的身体做好准备即可。

问：献血会不会被传染艾滋病之类的疾病？

答：有医学资质的采血车、血液中心和医院绝不会重复使用或混用一次性采血用品，所以献血者不会接触到其他人用过的针头等用品，当然不会被传染艾滋、乙肝等血液传染病。

90年代的河南血祸中造成大规模艾滋病感染的农村单采血浆站是为了加快采血速度，将前一位供血者分离出血直接输给下一位供血者，才会导致供血者被感染。正是血液交易才催生出了这种为了谋利不顾供血者健康的做法。

问：无偿献血有偿用血是不是不公平？

答：中国以外的其他国家，也都是无偿献血有偿用血，因为血液的采集、储存、分离、检验都会产生费用（详细过程请见科普视频）。中国《献血法》规定，无偿献血者临床需要用血时，免交上述费用；无偿献血者的配偶和直系亲属临床需要用血时，按照省级政府的规定免交或减交上述费用。

问：我听说献血者和家人需要输血的时候还是不能免费用血，要找别人买血，这是真的吗？

答：据我所知，如果血库有血，献血者可以凭献血证报销全部或部分自己和配偶、直系亲属的用血费用；如果血库没有血，献血者需要通过之前提过的互助献血为自己或家人买到血液，之后可以凭献血证报销这部分费用。另外，如果献血和用血在异地，可能会有一些阻碍和不便，导致无法报销费用。

献血者也需要使用有偿供血者提供的血液这一点，可能令人感到道义上难以接受。不过，无偿献血的人越少，每一个人需要用血的时候必须寻找有偿供血者的可能性就越大，用血成本也越高。

问：血头组织卖血，体制内人被迫献血之类的事那么多，还不能证明从体内抽血出来不是什么好事吗？

答：无偿献血的无害性是经过医学证明的，请看全球顶尖医院Mayo Clinic的介绍。有偿卖血和强迫献血现象只能证明自愿无偿献血的人不够多，而需要用血的病人很多，所以合法需求需要依靠部分非法手段来补足。只要自愿无偿献血的人达到总人口的3%，血头这个行业就会消失。这甚至对血头本人都有好处，因为做这一行风险很高，被捕判刑的人也是很多的。

问：献血的人没钱拿，卖自己或别人血的人赚大钱，这不显得献血的人成了傻子吗？

答：是的。愿意做好事的人经常被人当成傻子，不管是见义勇为、公益捐款还是救助流浪动物。足够理解和重视做好事的满足感的人，不太会考虑在某些人眼中自己被当成傻子的事。

问：献血怎么就能让社会变好呢？就我一个人献一次血也能吗？

答：你的血液可以帮助一个病人，这是最直接、最肯定的社会收益。从长远看，你填补了医疗系统对血液需求的一个小缺口，可能让一个有偿卖血者少卖了一次血，对他和病人的健康都有帮助；同时让一个血头少赚了一笔钱，这是网上多少人骂他多少句都达不到的效果。再长远一点说，你为瓦解危害极大的血液买卖制度贡献了一份力量。

问：我现在献血会不会有感染新冠的危险？新冠重症患者也不需要用血吧？

答：请查阅本地无偿献血信息，确保自身健康，评估献血时被感染的健康风险。一般来说，到采血车上献血并不比到采血车所在地的其他室内场所感染新冠病毒的风险更大。如果你已经感染过新冠，那么康复后7天就可以献血了。

医院中有各种类型的重病患者，有很多都需要输血，这种情况长期存在，只是在现在这段新冠感染高峰期格外突出。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医院和病人都需要献血者。

上海一位一线医生12月22日在微博上呼吁有能力的人献血时说：“没血了，血库同事也倒下了，手术除了急诊刀全停了，移植几乎全停了，后期重症的抢救治疗也会非常需要血制品。”

当我们想到新冠大流行中的老人孩子时，我们能做什么？我们能做这件事：献血。

问：你说你献过十几次血，有什么体验吗？

答：我在四个城市献过血，都是在大学或街头的采血车里。可能因为是体重偏轻的女性，每次医生都只采200ml血。采血针比打针用的针头粗，但痛感并不更大，只有扎针那一瞬间会痛。献血全过程不到半小时，很快就会结束。献血后会获赠一盒鲜牛奶，偶尔会有小纪念品。采血后的针眼会留下不足直径1mm的疤痕，大约会保留几个月时间，不过在社交距离完全不会引起其他人注意。

我十几年前在大学里献血时从未见过学校组织、带有强迫性质的集体献血。我自己每次献血都是一个人去，但车上常有其他献血者，多半是本校男生，也有已经工作的人，男女都有，最年长的大约有50多岁。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有一位阿姨似乎是想隐晦地询问医生绝经后献血是否有增进健康甚至保持青春的功效，但是年轻的男医生好像没有理解她的问题。我听懂了，但是作为路人也回答不了。

除了上面这件事，我没有多少献血回忆可说。献血基本上是一种社恐友好的活动，很少需要交谈，也不怎么听到别人聊天。

我本人第一次献血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始终月经规律、无痛经、血压正常，也没有重病过或任何可能与献血有关的不适。

五 结语

最后我还是想到了许三观，这个既说不上可爱也说不上可恨的卖血者。许三观卖血是因为他在他的历史里，卖血已经是他拥有的比较好的选择。

我也在我的历史里，献血也是我拥有的比较好的选择。第一次献血时我18岁，没有什么钱，既没有打零工的社交能力，家里也不允许，还学着自己非常不擅长的专业，时常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如果要等到有能力帮助别人的时候才做一点什么，那还要再等很多年。我很高兴还有献血这件不需要金钱、才能和精力的事可以做，让我跟那些对社会有用的人更平等一点。

许三观，对不起，我希望你可以不用卖血了。要是这个愿望实现不了，那我希望你的儿子们，或者你的儿子的孩子们……将来的孩子们，他们有一天可以不用卖血了。因为他们会在属于他们的，更好的历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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