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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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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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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農曆年有一個光譜,從放鬆到壓力,從暖心到疏離,你會更靠近哪裡?

幼時的過年,人多熱鬧,親戚輪著作東,一天一家,除夕到初五就能排滿。平時各自忙碌,這會倒能湊上桌摸兩圈,甭管聊不聊得來,只要來一手好牌。麻將嘩嘩嘩在牌桌上洗,客廳另一頭則傳來洋人的對話和各種音效配樂,那是從百事達租來的錄影帶,八十、一百就能看上一部甫下片的好萊塢電影。電視一開,大人小孩往沙發一坐就是一下午,一會兒問劇情,一會兒孩子怎麼著,有一搭沒一搭,也不怎麼專心,總歸是為著填充時間的縫隙。

等廚房蒸騰的熱氣傳來,東坡肉、醃篤鮮、臘腸、八寶飯、自己揉麵桿的大餅,一桌中國各地的菜色就聚集在餐桌上。牌局電影皆暫停,電視卻沒歇著,若逢假日,勢必要配上帶京腔的大陸尋奇。儘管來台灣的那年頭他們還是孩子或毛頭少年,但鄉音已經刻在了舌頭上,每次張口都像給自己提個醒,忘懷不了千里之外還有一個家。當高昂的女調唱「風雨千年路,江山萬里行」,都像腳蹤親自踏上那山那河,哼著唱著就能走近早已不復的當年。

那是「無處不是故園情」的魔幻時刻,使人在傷痕中相濡以沫。但更魔幻也更療癒人心的,還是當遙控器轉上新聞台的那會兒。政治人物瞬間成了下酒菜,哪個見了就有氣,哪個老奸巨猾十惡不赦,哪個又純粹是笑柄。「就是,就是,」應和聲此起彼落,無論親戚裡做公司合夥人的,公職退休每個月領著高額月退的,還是做勞力活的,平時位階各異的眾人,此刻彷彿都成了陣線上的同袍。有共同的喜好不如有共同的仇敵,憎惡更能攏聚人心。

對外如此,對內也沒少較勁。溫良恭儉讓只是期許,眉宇言辭間的調動,更能反映內心。工作,裝束,子女,牌藝,甚至是廚藝,皆能攀比。特別是幾個姊妹各個嫁得好,不用煩惱家計,還能學點插花、縫紉當作興趣,唯有她是那個讓人操心的女兒,時不時還要老母親幫補。姊妹們私下形容她是無底洞,她不服氣。她是吃得了苦的,只是很多時候由不得命運。

面子上還是要掛得住,孩子自然就是門面之一。大女兒不愛穿裙子,也排斥太女孩的裝扮,那帶了紅的衣裙就歸到小女兒身上。她對漂亮和時髦的追求,掛在嘴上的是人要衣裝,沒說的是,窮歸窮,可別看起來寒磣。

於是孩子紮起公主頭,穿上新置的衣,手提小巧的包,就像從童話裡走出來。阿姨們總以為這個姊妹鋪張浪費,錢沒幾個撒出去倒挺闊氣,殊不知一身的行頭也不見得昂貴,只要有穿搭的眼光,路邊攤也能穿得像模特兒。「看你阿姨,渾身名牌可還是土哪。」這是她無數的自卑後頭少數能引以為傲的長才。逛一圈市場,就提一袋戰利品,「你猜這件多少錢?」聽多了你就知道說話的藝術,不能低於實際,也不能高的太過,心裡知道市場的價,那就往上加一點,總得讓人感覺買得物超所值,眼光獨具。

人,究竟為何而相聚?

電影《橫山家之味》的那一家人,也是在久違的日子齊聚老家,未曾間斷地寒暄問候,一同準備吃食。記憶中的料理,幼時的趣事,鋪成一張溫情的大網。熟悉的就像自家廚房的日常。然而愈往下探,愈會感覺到刺骨的冰涼,那不是一陣風吹來的局部瞬間,而是如潛入水中,徹頭徹尾的從四圍緊緊包覆的酷寒,滲進皮膚最深層的孔隙。原來和家人的疏離,是最深的寂寞。你不會輕易說出口,因為知道那是會劃出血痕的利刃。多少年過去,不了解,不被了解和不願意了解的,從來沒有減少,像彼此隔著透明的玻璃帷幕,如何吶喊,仍是看得到感受不到。你只能收著藏著,好像草木磚瓦依然如故的後院,一切都未曾瓦解,唯有靠著貼著,才能看見幅散的裂痕已網狀般滿布。

相較於愛恨,或許我們真正在意的還是自己。自己的寂寞,自己的歸屬,自己的存在。了解又談何容易。所以就算一切只是表面,是感情微薄的聯繫,也要說服自己,還有真心。然後穿戴上華麗,堅強,禮貌,和可人的微笑。和女孩身上的精巧一道,施以時間限定的魔法。沒有南瓜變成的華麗馬車,就頂著寒風,讓梳整好的髮型在空中騰飛,忍著磨腳的新鞋,像鞋底沾黏了穢物,一路拖磨。

所幸台北的年,白日去夜裡就回。公車轉捷運,或一班公車刷上兩段票就到了,即便過年班次稍減也只是多站一會兒,並不礙事。

晚飯過後,大家都倦了,剩下電視還激昂。無論捨與不捨,終是要散的。

夜裡的台北街頭,像調暗了螢幕,轉低了音量。路燈映在店家拉下的鐵捲門上,招牌倒是仍舊熾亮。一些窗裡還有用餐的客人,通紅著臉大啖美酒,或者張嘴談笑,露出嚼到半碎還未嚥的肉菜。彷彿一齣彩色版的默劇。

冬日的寒風吹過面頰,讓人格外清醒。終於,從一棟水泥樓房移動到另一棟水泥樓房,沿著樓梯往上再往上,打開門鎖,把自己塞進某層某戶的鐵門身後,像一塊夾在超級大麥克裡的起士牛肉,再黏膩的闔上。城市裡的舒心,也不過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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