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女性的乳房經驗：我們不脫掉內衣的理由
本文是從我大一讀完 Iris Young著作《像女孩那樣丟球 — — 論女性身體經驗》後寫的心得修改而成，若有疏漏或者不通之處，歡迎留言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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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像女孩那樣丟球 — — 論女性身體經驗》的第五章〈乳房經驗：外觀與感覺〉裡，Iris Young書寫了乳房作為女性身體的一部分，如何被經驗、感受。Iris Young論道，在陽具中心文化裡，以陽具為整個性定位，否認女性來自陽具以外的性快感，女性的性只是用來補足男性。其中，乳房是凝視的對象，「依照男性慾望塑模」（頁134），乳房經驗是視覺化的；Young提出若有一種陰性為主體的認識論，乳房經驗應該是觸覺的：「關於她乳房最重要的是其感覺及敏感度，而不是外觀」（頁140）。以此為起點，Young在這章節中以女性的肉身經驗，重新檢視胸罩、乳頭禁忌、隆乳、乳房切除／義乳等不同的議題跟社會狀況。
其中，Young在分析乳房的客體化時，談到「胸罩」如何作為控制的一環作用。陽具文化要求緊實、尖挺、高聳的乳房，近似一種固體的物，而「胸罩把乳房常規化⋯⋯以接近那獨一無二的乳房理想」（頁144）。同時，Young還談到了內衣遮蔽乳頭的功能，以避免直面乳頭對父權秩序中母性與性之二分的顛覆，還有以它為代表，女性得不依靠陽具獲得快感的自主獨立性質。
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對這個章節感受最深，尤其內衣相關段落激勵我進行一項已經想了很久、就是踏不出那一步的嘗試：不穿內衣出門一天。那次的經驗加上過去在網路上瀏覽到許多相關的大眾文化、社群媒體討論，讓我對Young的論述有了自己的理解跟回應。因此我記錄了讀完本章後，對照Young跟我自己的觀察及經驗，佐以網路上留言、影片的內容，對於「內衣」相關意見的分析，希望能夠把理論放回生活、放回到2020年台灣、實際的時空中。
- 當乳頭被看見：訪談、實際經驗與輿論
「不穿胸罩對父權最大的羞辱，乃是乳頭會凸顯出來……它們凸顯乳房乃是活躍且獨立的情慾敏感帶。」（頁144）
前陣子，我被youtube演算法推送了志祺七七的一支街訪影片。影片裡，志祺跟他的團隊隨機採訪路人他們對女性不穿內衣出門的看法，並透過一連串提問，釐清受訪者支持／反對背後的價值觀。出乎我意料之外的，34位受訪者中除了一位中年女性，其他都接受女性不穿內衣出門。他們大部分的理由是「個人自由」。
然而，女性受訪者被問及自己敢不敢不穿內衣出門時，17位裡只有2位敢不穿內衣出門，大多仍介意他人眼光。這點又讓我聯想到之前看的另一個youtuber「一隻阿圓」的影片。她在實際不穿內衣生活一天之後，得出結論：「過不去的那關其實是自己那關」，走在路上不會有人直直盯著胸部看，一開始抱有的恐懼實際上根本沒有必要。
在看完這兩部影片的隔天，我決定自己試一次不穿內衣出門。那天是星期五，我從10:20一路上課到17:20，中間還要做服務學習。因為是夏天，如果像平常穿T恤，會很明顯看到激凸，所以我在裡面多加了一件無襯墊的背心，外面穿寬鬆的襯衫。搭公車到學校途中，因為公車座位是單人的，還沒有特別感覺，但一下公車，跟大群大群的學生在路上、校園裡面對面時，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在意。我自覺地縮背、拱肩，只要經過鏡子必定再三確認有沒有激凸的情形。這樣的警戒一直到中午，到系上服務學習時，我跟親近的女性朋友說我沒穿內衣，她驚訝的樣子才讓我放心從外觀真的看不出來、下午才能自在的行動。我這整天的經驗完全印證一隻阿圓、志祺七七的影片 — — 關於「不穿內衣出門」，很多壓力是女生自己想像出來、自己給自己的。我們太習慣被觀看的位置，習慣於身體暴露在他人（不分男女）凝視之下，以至於我們已經將「被看」視為預定狀態；實際上不在場的目光，對我們來說也無所不在、無從逃脫，就像傅柯說的規訓。
但是這種「沒人會看」的安心感是真的安心感嗎？我認為不是的。「不穿內衣」並沒有被除罪，只是不被發現。鬆懈的目光只保證了較低的風險，但風險仍存在，處罰仍在那裡。一旦被察覺沒穿內衣 — — 或者說，一旦被看見激凸 — — 個人勢必被淹沒在自我的羞恥感跟旁人的指指點點（實際的和自己想像中的）中。但這羞恥感到底源自哪裡？他人進行道德評價的基準又是什麼？
不穿內衣時，最明顯可見的就是激凸。當Young談論胸罩的功能，其中一項是遮住乳頭。根據Young的論述，女性的乳頭之所以在父權中成為禁忌、不可示人之物，是因為它帶有一種反叛的味道。Young分析，乳頭的可見是對父權的挑戰，因為「它們凸顯乳房乃是活躍且獨立的情慾敏感帶」（頁144），且因「它們在母性與性的分裂中無法判定」（頁152）而成為禁忌。我覺得Young的說法有點過於理論化、符號化了，或許適用於她的文化，跟台灣的狀況卻似乎不太相符。接下來，我想要參照網友對激凸的反應，提出我自己對乳頭禁忌的解釋。
我搜集了網路論壇dcard還有ptt上對不穿內衣出門相關的討論，從留言可以看出，爭議多半還是圍繞激凸，而非舒不舒服、晃動等不穿內衣的其他影響。總的來說，絕大多數人都意識到激凸會引發男性性慾。反對不穿內衣的人，不少是以「保護自己」、「太開放」為由，強調乳頭引人遐想；更有人説曾聽過背後以「騷」、「破麻」、「欠幹」、「淫蕩」等字眼羞辱被看見激凸的女性。多數男性網友樂見女性不穿內衣，留言帶有揶揄、意淫的意味，表示想看、一定能接受（這點跟志祺七七街訪影片中部分男性受訪者相同）。有網友認為女生不穿內衣就該知道後果可能是視姦、偷拍，不要「自己不穿又怪東怪西」，亦有女性網友對此種現象及言論感到無奈。
志祺七七的影片裡，有些男性儘管對前一個問題「是否能接受女性不穿內衣出門」的答案是肯定的，但若是自己女朋友則認為不行；相似地，dcard上也有貼文對女友在其他男性在場下不穿內衣的抱怨。綜合這些留言，我認為乳頭禁忌的基礎仍然是男性欲望跟男性凝視。雖然Young說乳頭讓人意識到胸部是獨立的情慾敏感帶，但難道不是因爲這點它才成為了引發性慾的象徵嗎？難道不是因為原本就知道胸部作為女性敏感帶的意義，所以當看見激凸時才被提醒這個平常隱藏在胸罩底下看不見的、性行為中的重要部位，並由此生出幻想嗎？就我的觀點，看見激凸的挑釁不是如Young所說來自肯認女性及其情慾的主體性（相反的，仍是以男性主體的眼光在看待而有性慾），或模糊了母性／性的分野（至少直覺上很少有人看到乳頭的第一反應是想到母性跟性之對立的解消而感到不適），而是在挑戰父權體制中的女性守貞。
2. 解放乳頭的挑釁
在守貞規範中，女性的身體跟情慾應當是專屬於一個男人的；因此，她的乳頭，作為她身體私密的部分，也作為引發男性慾望的符號，應該專屬於那一個男人。乳頭禁忌是針對女性的。對男性而言，看到女性激凸不會覺得被冒犯，除非那是他的所有物；他可以愉快的覬覦她的身體，然而她的身體如果是自己的東西，就不容他人覬覦。但對女性而言，不穿內衣讓別人看見她的激凸，在父權的凝視下被解讀成自覺引發（眾多）男性情慾的行為，（守貞的）好女人應該感到羞恥，不然就是沒有守貞觀念的「破麻」，不值得尊重，偷拍跟視姦都是應得的，甚至被扭曲成她們的目的——「想勾引人」！有男友的女生要是這樣做，招致男友不滿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沒有看守好本來應該只屬於男友的東西、不矜持、不守婦道。面對這樣完全以男性為中心的評價，脫去內衣的女性可能的反應有二：一是改用附襯墊的背心、小可愛或者貼胸貼遮住乳頭，二是「不在乎」 — — 這種態度不只再次威脅了守貞觀念，更挑戰父權秩序中女性的性客體地位：別人的性慾跟我無關，不論是「不讓人遐想」的責任或者「讓人遐想」之後的責任，都不是我該負的。
採取前者反應的女生，行為的結果是臣服父權規範，但她們的想法是更隱微的。有些人內化了這種價值（如志祺七七影片中反對不穿內衣的女性受訪者），有些人則是心裡雖然反對，卻沒辦法對抗整個社會的壓力，因此只能為了避開懲罰 — — 言語羞辱、行為侵犯 — — 而服從。我想，這正是我在那個週五頻頻查看鏡中自己樣子那種焦慮感的來源。
3. 漂亮的乳房
網路論壇上針對穿不穿內衣出門的討論裡，除了激凸，還有大量關於避免下垂、外擴的討論。Young在文章中明確指出，「沒有胸罩，大多數女人的乳房就不會有高聳、堅實、堅挺的外觀」（頁143），而且這是以男性的審美為標準，訂定出的完美乳房形象。原本隨著女人行動搖晃變形的乳房，在胸罩的束縛之下被固定為永恆的完美模樣。而內衣的必要性，不單單是穿上內衣後集中托高的視覺效果，還顯露於它防止下垂、外擴的功能之上——這是長期的威脅，一旦穿上內衣，就脫不下來。現在，不只是在每天外出穿著內衣遮蔽自己的乳頭、隨時保有美好胸型的假象，女人還需擔心晚上睡覺到底應不應該穿內衣。反方固然有本來就視內衣為壓迫的女性主義者，但即便是普通女性，也不免有內衣壓著胸口、對健康有不良影響的疑慮。
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買內衣，覺得穿上去很不舒服。然而，媽媽跟我說：「不穿以後胸部會很醜，後悔也來不及喔。」我想這應是大部分女性的共有經驗，也是用來說服自己自願忍受內衣種種不適最常見的理由。支持夜晚也要穿著內衣的聲音，就多採此種立場：跟醜比，不舒服算得了什麼？Young從源頭指出這種威脅的父權性質——對誰來說醜？怎樣算是醜？——但這是如何被製造、推行而成為「女人日常」的一部分？我無意在這篇短文中爬梳內衣發展的歷史，只想指出，資本主義在這過程中無疑提供了重要的推力。
「不穿不行」的威脅提供內衣產業最好的廣告台詞（＊例如這篇），利用這種口號來創造需求的同時，也讓這套說法更顯真實，甚至連正常的老化都變成不正常的變形。女人越是害怕，內衣公司賣得越好；內衣公司賣得越好，還敢不加入這場美型競爭的人就越少。最後的結果，就是穿內衣變成理所當然——全世界都這麼做，每天都這麼做，一生都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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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對我來說，穿著內衣的唯一理由就是他人的眼光，但有不少人不敢脫下內衣，擔心後果將是無法挽回的醜陋，因而甘願忍受夏季的悶熱、長疹子、窒息感跟壓迫感等不適。不過，此外更有一些人，穿著胸罩對她們來說不是壓迫跟限制，反而是最舒服的狀態，甚至連睡覺時都不想脫掉。胸罩一方面為乳房「塑形」以符合男性審美，一方面卻也提供乳房除了身體以外額外的支撐跟托扶，讓胸部較大的女性更輕鬆省力。也有人提出自己特別敏感，胸部任何摩擦跟碰撞都會不舒服，所以有較柔軟的胸罩是更自在的。
每個人的經驗都是獨特的。不論是偏好穿著內衣或者不穿，最重要的是這都是女性中心的經驗。Young在《像女孩那樣丟球 — — 論女性身體經驗》的整本書所做的事，就是發現女性的身體對她來說是什麼、如何被經驗、如何被感受。在我沒穿內衣出門的那天，是我第一次這麼認真關注自己身體的狀態差異。穿著內衣對我來說是一件如此習以為常的事，以至於在這天以前，我從沒意識到「不用一直調肩帶、汗不會積在內衣上、不會有被勒住的感覺」才應該是最自然的狀態。
女性主義對我來說是什麼？在我接觸理論以前，女性主義首先就是在某一天察覺到了生活中小小的不對勁。「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為什麼不能這樣做？」從這些質問開始，我踏入女性主義的世界。反身批判是第一步，而當我們開始說出自己的故事，過去不被看見的、失去聲音的「不對勁」，才會真正得到注意。
女性主義一直都是與我們切身相關的。在內衣的討論中尤其如此：它就存在我們的日常語彙中，決定我們的行動，關係我們的身體。
＊附件：參考論壇貼文 Dcard 〈有個不愛穿內衣的女友〉 〈大學女生不愛穿內衣?〉 〈不穿內衣出門，就是想勾引人？被性騷擾、被侵犯也是活該？〉 〈超討厭穿內衣〉 〈女生不穿胸罩！！？〉 〈不穿內衣〉 〈關於穿內衣〉 〈女性究竟該不該穿胸罩〉 〈我已經ㄧ個月沒穿內衣了〉 PPT 〈[問題] 在台灣女性不穿內衣能被接受嗎〉 〈[問題] 大家會不穿內衣就出門嗎(短距離)〉 〈[討論] 穿胸罩是現代版的纏足嗎?〉 〈[討論] 女生會覺得穿胸罩很困擾嗎〉 （Matters好像不能為灰框中的文字加超連結？？那只好請有興趣的人自行google了）
後記（20/11/29）：
本文內容的分析，多基於社交媒體上的留言跟日常語彙中的常民論述，而非學術研究及理論，所以我自己知道我提出的斷定有基本的缺失——(1) 我不知道到底一個異男看到女生激凸內心的心理是如何活動 (2) 缺乏理論支持。或許有理論能夠被援引，但我書讀得不夠多，又沒時間一一了解，因此完稿只能是這樣看起來不太嚴謹的形式。不過畢竟這只是篇讀書心得，且寫作的出發點，是感於Young的論點跟我生活經驗的脫節，所以試著整理自己看見的實際情形，所以希望還是有一點閱讀的價值囉。
當初將心得分享在個人臉書上，是因為看見台大學生會性別工作坊的這篇貼文，響應「讓我們做彼此見證人」的呼籲。現在將它搬運來matters，希望能reach到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