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捲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 Twist
文｜陳廣隆
意想不到，《龍捲風》（Twisters）寫得好，拍得也好。《龍捲風暴》（Twister）本已是相當成功的災難題材大片，要翻新重拍，不是依樣畫葫蘆，而是根據原作精神，改寫為具這時代特色的新版，猶可呼應原作，更是不易。鄭一朔（Lee Isaac Chung）前作《農情家園》（Minari）是半自傳式移民家庭故事，從文藝題材一轉挑戰特技動作，沒有水土不服，反而拍出水土之情，就更令觀眾和影評刮目相看了。
《龍捲風》出色之處，一言以蔽之︰劇本 twist 得好。一方面，新版對原作的元素，翻新轉換得精彩；另一方面，新版故事裡的多重轉向，也有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變法。「龍捲風」故事的套路，本來是很傳統「人力 vs. 自然」的衝突，天災降臨，有人妄求征服以圖利，有人捨命挑戰以救人，當中有失敗、有犧牲、有絕望，最終憑著堅毅、勇氣和科技，成功帶來光明。這是典型美國精神的荷里活故事模式，倘若不著重刻劃人物，無力推出新意，只會是另一套 Roland Emmerich 式特技大片而已，刺激、過癮，卻是欠缺深度。
原版《龍捲風暴》編劇 Michael Crichton 與 Anne-Marie Martin 兩夫婦深明此限，著重寫人，就不至於落於下乘。《龍捲風暴》最巧妙的人物設計，是參考荷里活經典神經喜劇（screwball comedy）傑作《再度劉郎》（His Girl Friday）的主角設定。《龍捲風暴》男女主角是離婚夫婦，但一直未正式簽紙，後來男主角帶著來自繁華都市的新女友，深入內陸，催女主角完成手續。男主角本來是有感風天賦的追風隊長，女主角也是獨當一面，兩人帶領追風隊，矢志測風救人，但婚後男方希望安定下來不遂，離隊求去，其實他未曾忘記初衷，再遇前妻，龍捲風襲至，兩人吵吵鬧鬧間又再燃起追風之志與愛人情愫。《龍捲風暴》真正的 twist，就在於這對夫婦糾纏難分的婚姻風暴，愛在風中越吹越烈。Michael Crichton 是《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原著小說和電影劇本（1993）之作者，擅長科幻小說，參考《再度劉郎》，削去喜感，強化的是大師級導演 Howard Hawks 戲中男女皆同的專業不捨精神。《龍捲風暴》男女主角 Bill Paxton 與 Helen Hunt 當時才三四十歲，風華正茂，也具成熟魅力，一眾追風隊員如後來的影帝 Philip Seymour Hoffman 當時也甚年輕，演來性格狂野（而且皆有真實追風隊為原型人物參考），人好看，戲就自然好看。
Bill Paxton 和 Philip Seymour Hoffman 今天都不在了。Helen Hunt 曾想親自執導續集，片商卻沒開綠燈。輾轉多年，終於重啟，不是續集，而是新版，《龍捲風》的英文片名加了個眾數 s，戲內的龍捲風加倍厲害，劇情的扭力也聰明地相應而增，卻又非只為扭橋，搏一時之驚喜。新版第一個轉變，是戲份集中於女主角，她既有感應風向的天賦、科學創新的頭腦，也有鍥而不捨的性格，是集原版男女主角特長的角色。原版女主角小時候親眼目睹父親為保護家人而為龍捲風所噬，長大後矢志不渝追風，原有報仇雪恨的心理，但隨劇情發展，只隱約表現到她的執迷和冒險精神，未有繼續深入挖掘她的心理；新版一開始卻講女主角攻讀博士時為試驗新發明，與友儕追風，卻因不夠成熟，累男友和同伴犧牲於龍捲風中，之後一直逃避，不肯面對，到最後為好奇、為救人，終於重整旗鼓。這是在原版「人力 vs. 自然」的衝突以外，增添「贖罪」的主題，更見深度。
這場青春風暴，雖沒有原版的感情糾葛複雜曖昧，但更為直率吸引。女主角 Daisy Edgar-Jones 健康性感，富有活力的知性美，她將一頭黑髮染成金色，飾演的是出身於美國中部的牧場姑娘，學成後轉到紐約工作的知識份子，男主角常笑她是「city girl」，以為她吃不得苦，只懂書本知識，卻不知她動靜皆宜，勇氣更勝男兒。這是將原版《龍捲風暴》男主角的兩名情人的長處合於一身的改寫，也算是一個 twist。男主角 Glen Powell 在《壯志凌雲：獨行俠》後，一連幾部戲都擔正男主角，他自信、壯健，但相貌氣質，其實遠不如一眾頂尖男明星，然而他懂得自嘲，也識得讓出戲份，今次作為女主角的烘托，既能突出她的魅力，卻也沒有淪為跟班，同樣也顯出威風，這是出於導演指導表演和安排戲份的平衡，亦是來自演員的自覺了。Anthony Ramos 在《變形金剛：狂獸崛起》（Transformers: Rise of the Beasts）演得相當平庸，這次有發揮機會，從陽光自信到顯出機心，由懊悔猶豫到捨己為人，皆有可信的表現。近年觀眾常常批評時下電影編配角色只求政治正確，新版《龍捲風》倒是可成示範︰人人有戲演，個個都可觀——三位主角的種族性別編配既相當「正確」，也非常順眼，無他，就是以刻劃性格為先。
至於新版《龍捲風》既沿用原版的測風儀器靈感，續以《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角色命名，相信影迷定必看得會心微笑。原版龍捲風吹走了露天車場影院，當時正放映的是經典恐怖片《閃靈》（The Shining）；新版結局龍捲風再襲戲院，這城鎮也曾在原版拍攝過，充滿濃濃的致敬之情，而這戲院放映的是《科學怪人》（Frankenstein），同樣以恐怖片呼喚、回應原版，也是個漂亮的 twist。鄭李爍拍攝動作場面固然不如原版的 Jan de Bont，但整體上是合格有餘（例如原版不斷收窄鏡頭闊度，營造緊迫氣氛，新版為顯龍捲風覆蓋範圍，常用居高臨下的闊畫面，但就壯觀有餘、迫力不足了），然而他示範的是︰拍動作片，重要的不只是大場面，更重要的是人物的思想和情感轉變。新版《龍捲風》最「吊癮」的 twist，在於結局︰男主角能抱得美人歸嗎？不，這仍是以直男思維考慮劇情，應問男女主角的曖昧情愫的會開花結果嗎？原版《龍捲風暴》男女主角死裡逃生，激情擁吻，那個長時間鏡頭觀眾應深有印象；新版不落俗套，本來已拍了擁吻場面為結局，但 Steven Spielberg 建議還是改為如今的耐人尋味︰戀愛不再是故事的唯一終點，事業與友情的相知相伴也是可頌可親，求愛就如追風，一切結於未知。這個 twist，相信將成新世代故事的趨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