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第八十章(终)
东南北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客厅里保姆在给兮兮洗澡,秦弦的父母在旁边看着,不时逗着兮兮。秦弦歪倒在沙发上,看到东南北出来说:“老公新年快乐!来,抱抱!”
东南北走过去和秦弦挤在一起躺着。过了一会儿保姆把兮兮身体擦干、套上衣服双手托着递给了东南北,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兮兮放在大腿上。兮兮的眼睛挤成一条缝,脸蛋的肉几乎要把鼻子淹没,脖子处有几条深深的肉褶、手脚像嫩藕,面无表情地看着东南北。
东南北拉着兮兮胖乎乎的小手晃动着说:“亲爱的兮兮,这么酷!笑一个?”
“她还不大认人,也可能觉得你太陌生,这些天没怎么见你。”秦弦说。
“是啊!太忙了。”东南北说。
“净忙些没用的。”秦弦说。
“是啊,都是些没用的。”东南北说。
“咦?新年不一样了,以前你可不愿意听人说你瞎忙。”秦弦说。
“那咱不忙了行不行?”东南北说。
“你想辞职啊?”秦弦说,“你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是我那点积蓄肯定不够兮兮奶粉钱。”
“够奶粉钱你就同意我辞职?”东南北说。
“我不同意有用吗?”秦弦说,“你不是要读全职研究生吧?我觉得没必要,快考试了吧?”
“晚上带你出去活动下?庆祝新年!”东南北说。
“得喂奶啊。”秦弦按了下胸,顺手揪了一把肚腩说。“现在这个样子真不想出去见人。”
“那我下厨,晚上一起聚餐,反正也不怕胖。”东南北说。
“太好了!好久没吃到你做的菜了,千万别做多啊。”秦弦说。
“你想吃点啥?”东南北问
“海鲜,永远的海鲜,配米饭。”秦弦说。
“都新世纪了不换一换口味?”东南北说。
“口味是换不了了,老公刚刚换了个新的。”秦弦说。
吃过晚饭,东南北和秦弦躺在卧室一起喂完女儿后,看着女儿睡了,东南北摸着秦弦的乳房说:“真神奇!软了好多。”
“等一会儿又得涨起来,涨得都痛,像要撑破了似的。”秦弦说。
东南北揉着揉着就慢慢贴了过去,吸着秦弦的乳头。过了一会儿,秦弦伸出手探到东南北胯间说:“它很老实。你不想吗?好久没那个了。”东南北咬着秦弦的乳头摇了摇头。
“老公,我们是不是得换个房子了?”秦弦摆弄着东南北的头发说,“就这样租着两处房子不好用,也不经济。你说我爸妈来回跑,兮兮也像流浪似的,用的东西都是临时对付的。”
“肯定要换的,最好是落地的,有个院子,兮兮好在院子里玩。”东南北突然坐起来说,“哎?老婆,要不我们先搬到月亮湾别墅里吧?反正时装店也不用你管。”
“你上班太远了。”秦弦想了下说,“其他都挺好。”
“我好说。”东南北说,“那就这么定。”
“老公,你说兮兮以后就在深圳长大?”秦弦说,“这个地方物欲太强,文化沙漠,每个人都是台赚钱机器。兮兮将来肯定会随我们从事艺术,但这里根本没有任何艺术氛围和艺术资源,连一场像样的演出都看不到。”
“兮兮应该回到孕育她的地方。”东南北说。
“上海?我太喜欢上海了。”秦弦说,“但你好像一般。”
“只要你们喜欢,我都会慢慢喜欢的。”东南北说,“但是我觉得国内哪都一样,都是同样的人、会做出同样的事儿。最好还是国外,要不我们移民?”
“啊?”秦弦说,“你是说真的?我倒不排斥。技术移民很容易的,我很多同学都移走了。但是你工资那么高,放弃了真是有点可惜呢。”
“你放弃时装店会不会觉得可惜?”东南北说。
“不可惜,这半年多基本上就不管了。”秦弦说,“而且当时也是为了维生,不是热爱。”
“不管热爱什么,一旦变成了维生工具,就索然无味了。”东南北说,“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做什么都是为了兮兮。”
“嗯,为了兮兮。”秦弦说。
东南北碰到陈主任,听他说牛董头部撞在B柱上,颈部、手腕、脚腕扭伤,右侧三条肋骨骨折,其他并无大碍,康复得很好,但他对当天发生的情况完全失忆了。
牛董住院期间一直坚持办公,东南北不时接到各种指令,尤其是要在新年度里要继续深化人力资源改革,全部事情放权由他来决策。
东南北出神地盯着电脑屏幕里的新年度工作计划,很久没有翻动。小方敲了下门推门而入,背着手弓着腰笑着说:“东南,方便吗?”
东南北点点头说:“坐下说。”
“我来和东南……告别,我想辞职。”小方坐下后看着东南北说。
东南北和小方对视了很久之后点了点头说:“我请你吃饭,为你饯行,送你件礼物,保证你年终奖一分不少。”
小方笑了一下忽然眼睛红了。
“东南总是这样,不出意外地让我感觉意外。”小方说,“这也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的原因,不过我的移民申请通过了,我不得不走了,为了女儿。”
“抱歉,我把你搬来搬去只是为了工作,从来没有顾及你的家庭和女儿。”东南北说。
“正常,你那么忙。”小方擦着眼角说,“不过和东南共事真的很开心、很幸运、很……幸福。无论一起编一报一刊还是进行人力资源改革,总是被呵护、被指导、被信任,我相信再也碰不到东南这样的领导了。”
“我听说东南的女儿出生了,我想送她件小礼物。”小方递过一个蓝色花布盒子说,“这是我在一个家居店里淘到的,家居店的名字很特别,叫‘珠玑家居’。据说是家居店老板娘的爸爸亲手打制的银项圈,象征平安、健康,我希望东南的女儿还快乐。”
“谢谢!”东南北说着接过礼品盒看着上面的商标发呆。
“还有,汤米一直要我邀请你一起吃饭,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小方说。
“哦,《银领》怎么样?”东南北说。
“还能怎么样?”小方神情黯然地说,“没有了秋影、香琴、一叨,《银领》也没有灵魂了,都是肤浅的无病呻吟。”
“天要下雨、娘要改嫁。”东南北说,“本来就不是我们的奶酪。”
“我走了,你保重。”小方说着站了起来,东南北连忙也站了起来。
“东南留步。”小方说着走过来,踮起脚尖抱了一下东南北后转身快步离开。
深城银行年度总结表彰大会如期在华夏大剧院举行,牛董顶着一层毛茬头发、脖子上套着颈托、围着一个护腰、挂着一条手臂坐在轮椅上靠在第一排观众席正中间位置前。柳副行长主持会议,赵副行长代表牛董做了一九九九年度工作总结报告,公布了若干重磅好消息,座无虚席的会场上不时响起潮水般的掌声。
大会最后一个环节是颁布年度各种奖项,东南北看着干部、员工一个个笑逐颜开地上台领奖、发言、合影,不时随着大家一起机械性地鼓掌。
柳副行长再次出现在台上,他扫视了一下观众席后低头看了下手中的卡片抬起头说:“现在颁布最后一个奖项。“优秀经理人”奖项历来只针对班子成员之外的干部,但是新世纪来临,我们也该与时俱进,所以牛董提议增设一个“卓越经理人奖”的奖项,获奖人员从班子人员中产生,今天是我们第一次颁发这个奖项。”
柳副行长顿了一下说:“现在我宣布获得深城银行一九九九年度“卓越经理人”称号的是……总行人力资源总监——东南北!下面有请东南总监上台领奖,由赵行代牛董颁发奖牌和证书,奖金数额我们就不公布了。大家鼓掌欢迎!”
直到坐在东南北身边的潘部长用手肘碰了他两下,东南北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来朝观众席微微鞠了个躬后缓缓地走上台,接受了奖牌和证书,并和赵副行长一起合影。
“请东南总监发表获奖感言。”柳副行长说完退下了演讲台。
东南北站在演讲台后把证书放在台上看着说:“‘卓越‘两个字确实比‘优秀’难写。”
东南北抬起头来,目光扫过前排就座的领导和整个会场,缓缓地说:“这是我职业生涯中获得的第一个奖项,深城银行也是我连续工作时间最长的一个企业,如果不算我中间偷逃的半年多时间,我总共在深行工作了七年半。这七年半是我最青春的时光,也是我最有收获的一段时间,使我从一个伪应届大学毕业生成长为一个对企业有贡献、对家庭有责任、对社会有影响的职业经理人。感谢一路提携我的牛董、赵行、柳行,感谢一起共事的伙伴们,尤其感谢接收我入行的许美慧行长,她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导师,给我了珍贵的自由、信任和爱。”
“实际上在学生时代,我只获得过绘画比赛的奖项,‘三好学生’的称号总是与我失之交臂。尽管我的学习成绩也在前列,音、体、美全面发展,但我总是好得不够彻底、优秀得备受争议。但是我真心地敬佩那些‘三好学生’,在我眼中他们都完美得像神一样。”东南北说,台下想起稀稀落落的笑声。
“我一直在寻求一个榜样,但‘三好学生’显然不是。”东南北说,“我幼年丧父,所以成长过程中总想寻找现实中的成年男性作为典范和标杆,但是一个个被我立起来的偶像又一个个被我摧毁。很多人当时被认为是好人,后来被证明是坏人。那么除了用好人、坏人来衡量,在传统意义上的道德和不可能规定得事无巨细的法律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相对广泛和稳定的标准?比如善良和慈悲?比如正义和勇气?比如道义和良知?”
东南北低头停顿了很久,抬起头看着牛董说:“比如人性?”
现场鸦雀无声,柳副行长一直向牛董摆手,牛董视而不见。
“刚才我上台时走得很缓慢,因为我的腿在一直在发抖。就像我入行七年半以来走过的每一步,就像我从懵懂少年走到三十而立的每一步,如履薄冰。” 东南北说,“从赵行手中接过奖牌的时候我的手也在发抖,就像我担任人力资源总监以来签发每一个文件时,如擎重器。”
“在我面前不是一张张表格、文件和文字游戏,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身后有恋人、有家庭、有妻儿老小、有妈妈。但我不知道在我所秉持的标准下是激励了那些真正优秀的人还是给那些被贴上‘Loser’标签的人带来一辈子的心理阴影?还是引诱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尤其我们的标准一直在变,通常都是今是而昨非。但是在这个毫无征兆转换的标准下倒下了一大批人,我觉得他们是无辜的。”
“所以我在是非、善恶、忠奸、利弊、契约精神、执行使命和我的直觉与坚守之间迷失了,这对于一个人力资源工作者来说非常致命,意味着你手中有无数把尺子,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哪条。其实我没有选择,只能选择对企业有利那一把。所以同样一个人做过同样的事情,想肯定他时可以越级提拔、破格录用、唯才是举、不拘一格,甚至会袒护他们逃脱法律制裁和道德审判。想否定他时在情有可原、不予追究、定罪免处、罪大恶极之间没有边界。”东南北说,“但我会拷问自己,除了他对资本利益最大化是否有用处,他那些被否定的事件是因为他误解了标准的无心之举还是利欲熏心下的故意冒犯?还是制度的明显漏洞和他所感知的不公正刺激他铤而走险?如果是后者,制定粗劣制度和执行制度不利的人同样有罪。”
“我在三大责任中迷失了,在股东、客户、员工之间我根本无法做出选择。因为这三者的利益存在根本冲突,选择一方意味着同时背叛其他两方,全部选择意味着全部背叛,而且虚伪。”东南北说,“如果我屈从于资本意志,我能告诉客户和员工你们其实没那么重要吗?只是利基和利源。”
“今天我站在领奖台上意味着成为了某种典范,我很怕被年轻人当成样板参照,因为我体会过偶像破碎的那种滋味,不仅是惊愕还有迷茫、无助甚至愤怒和仇恨。而我本来就不完美,我深知自己一直是那个好得不够彻底、优秀得备受争议的学生。我愧对比‘优秀’难写的‘卓越’二字,这个称号我不能接受,对不起。”东南北说着摘下挂在脖子上的奖牌用牙咬了一下,看了一眼笑着说:“纯金的。”说完把奖牌放在了讲台上。
“我像个走钢索的人,往前是冷漠,后退是寂寞。”东南北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我……选择……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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