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花錢買一座移民的島,能不能買到港式混雜性?——楊佳嫻 × 鄧小樺 × 羅貴祥「臺北.香港.雙城跨域」講座側記
文|沐羽
香港算不算一個島?這個問題牽涉的是島的定義,它是地理上的島,還是政治上的島,甚或是文學上的島?在2024臺北文學季系列講座「臺北.香港.雙城跨域」,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系主任羅貴祥前往台灣,與楊佳嫻及鄧小樺對談兩座城市的差異。香港作為一個島與半島的聚合,以及台灣作為一個群島結構,這半世紀來有著非常深厚的聯繫。
在冷戰時期的六、七○年代裡,台灣因白色恐怖與報禁無法出版的作品,會選擇在香港印刷發行。其時,西西與也斯又曾共遊過台灣,余光中也是兩地往返的代表之一。直到一九九七年,《聯合文學》編了一期以香港回歸作為主題的雜誌,其時楊佳嫻在雜誌上初次讀到了辛其氏的《紅格子酒舖》選段。風雨飄搖,回首已將三十年。
但雖然香港與台灣都有著島的想像,面臨的挑戰卻是截然不同。在日治時期的台灣曾經高呼「同島一命」,這句話在近年被重新當作政治的宣傳標語,卻讓楊佳嫻陷入一陣尷尬:某次到台灣外島(註:台灣有金門、馬祖、澎湖等外島)時,被問及究竟外島文學算不算台灣文學。至於香港,它究竟算不算是一座島呢?羅貴祥認為,之所以會覺得香港是一座島,其實是面對九七時的想像。
「比如那時有些人想去澳洲買座島,」他說:「這很奇怪,就好像只要有另一個島就能建立另一個香港。」
這個想像在二○一九年後的社會運動後再次有人提及,也是有有錢人提出買島移民。島象徵了一個邊界,它向內鞏固了一些政治的想像,又有向外離心的地理意涵。
時間回到一九九七,其時香港企業家胡應湘倡議在大嶼山與香港島之間填海興建一個巨大的島嶼。這個島嶼並不是向外的,而在香港內部設置一個巨大的基建,用意是在回歸以後有一個面向中國的中轉站,並爭取中國起飛的紅利。
這個填海計劃自然沒有實現,只是港英政府參考了這個計劃,改了改,卻在赤臘角填海興建了如今我們所熟知的機場。這個機島也是一座島,但它並不是面向中國,而是面向全世界。港英政府所想像的,是在這座島裡保留英國與西方在香港的利益。
這些都是香港主權移交之前的事了,不料在二十年後,香港政府又重提這些填海計劃,並建議建立東大嶼都會區。這個想像最初由梁振英提出,但香港人那時非常反對填海,於是沒有通過。後來林鄭月娥計劃「明日大嶼」,並到李家超手上正式執行。以上這些想像顯出了島的想像可以是離心,也可以是向心的;它可以面向海洋,也可以回身靠向大陸。沿海性質導致了混雜性的出現。
「島本來是沒有混雜性的,它是孤立的,但它是一個英國——更大的島——的殖民地。」羅貴祥說,從殖民時期開始,香港成為了亞洲與太平洋網絡裡很重要的中樞站。其後儘管二戰英國沒落,但香港還是加入了美國的太平洋網絡當中,擔任想能重要的位置。西方進入以及中國通過香港外遷與離散,讓香港這座島嶼混雜了大陸與海洋的互動跟拉扯。
混雜性從七○年代開始成為香港自我認同的一部分,而本土文化正在抬頭,並未有很強烈的排他性。只是十多年後,這種混雜開始變得排他,彷彿如果沒有混雜反而就沒有香港身分,它成為了香港的本質。「到了二○一○年後,香港人更強調主體性,而混雜的文化身分也正在變成主體。甚麼是主體性呢?在西方裡,主體強調主導、自主,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但主體也與其他主體以外的事物產生了權力關係,它將其他外在的事物變成了客體。於是,當香港人不再談身分標籤,而是想要掌握自己的命運時,就從此變得更有侵略性了。」
即便是在語言上,香港也在不斷演變。當年的「三及第」文體混雜了文言、白話與外來語,是一種市儈而即興的文類。在過往,三及第是屬於大眾媒體的,它進不了學院,甚至讓有大中原心態的人認為香港人寫不了標準中文。然而時代改變,在羅貴祥等人創立浸大人創系時,香港已是一個強調兩文三語的地方,甚至將純正的標準偷換成混雜的標準。
儘管香港的精神是混雜的,但當混雜想要成為建制時,必須要有良好的自覺。羅貴祥說到,一種「純廣東話」的概念是危險的,因為它排他且不可靠。香港式的廣東話本質是混雜性的,而它只是繼續混雜下去。沒有一種純粹廣東話的香港文學,它只能是多方拉扯的角力,一如島嶼本身並不混雜,人走多了,就有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