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为唐传奇三传议论

《虬髯客传》、《杜子春传》、《柳毅传》是唐传奇的三篇，也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三篇。

《柳毅传》是典型的，义理先存而串联情节，高宗朝应举书生柳毅的果敢正义，不计安危的性格，早就在为洞庭龙宫传书，被龙王龙女龙女钟意的脚本之前，就已经开始建立了，而后读之，他所有的决策行动，都极度自洽合理，因为义理早化身总结了主角，而之后是慢慢在情节之中伸展。它是“关于人的列传”，虽然情节的权重已经大大越升，但依旧，人是主体。

《杜子春传》与之相反，因为故事的原始文本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主角是个佛国人。所以杜子春不可以得道，实际上是拓印了佛教，未悟空而不得佛家的法，困在“相”的器世界里。他化为妇人一声叫，是因为梦里儿子要被杀死，缘家人之情而发，没有“出家”，当然不可以涅槃。那个老道人，其实大概是个阿罗汉。《杜子春传》重的是与“器世界”不同的“心世界”，所以所有的活动发生在杜子春的幻梦里，但不必是杜子春的幻梦，是世间人共有的一片情天幻海。杜子春本人是个赌徒浪子，还是个翰林待诏，或者是个天竺沙弥，都不重要。自然其性格不重要。义理不在杜子春的性格里，是靠情节刻画出来的，颇有《妙法莲花经》的讲解模式。

但我最喜欢《虬髯客传》，写的虽然是隋末李唐起兵的事，但其作者是唐末五代交际的杜光庭。其实已经是传奇文体成熟的时代，如果纯粹以修辞看，它是层层的衬托。隋朝亲王杨素、尚未发迹的名将李靖、红拂侠女、虬髯客，最后是天策上将李世民。除了杨素是个蠢货，其后几人一个个都是一世英雄。扶余豪侠虬髯客本想争一争中原，来到隋末乱世里，认识了李靖红拂夫妇，结为同气，但一看到翩然潇洒而来的李世民，就知道自己事业不在中原了。骑驴而去，有唐遂立，已经功成名就的李靖夫妇听到扶余被战船十万击破，虬髯客就是统兵者，又是尾声余韵。我真的太喜欢它，不仅是考究的文本层叠，而且是它没有给什么确定的“义理”，而是把不可言诠，不可桎梏的英雄之气抛给读者自己去叹服感慨，觉得文本结束，但其空间却融洽了现实的空间。

西方的维多利亚小说，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的笔下，它们都有一些，“英雄圣杯”的模式。也就是后来文学理论归结的，主角为一个目标出征，却在其中成长，找到了更加宏大的普世的目标，而圣杯却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麦高芬，默默透明去。复仇不再重要，人文渐渐浮出。如果拿这种模式作为一把尺子：

《柳毅传》是圣杯与目的的严密重叠，这是春秋两汉的公羊儒者与游侠列传的古典情调。

《杜子春传》根本没有圣杯，因为佛家的法，拉开帷幕，谛是空的，物无自性。

《虯髯客传》没有确定的线性旅程，文本本身是中原天地，浑成一座圣杯；而这个圣杯就叫做唐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