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住民族的悲歌,從非洲讀回台灣

小白的嬉隱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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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來順受,生長在歷史的河道旁,屢經摧殘,卻又屢次從身體的每個部分,每根刺上,抽出新芽。

世界多大,我就有多少地方沒去過,大概此生也難以親臨,只能藉由文字中去想像,是以喜歡閱讀異國文學。

以非洲來說,我涉獵過的有:

  • 康拉德的《黑暗之心》:比屬剛果(今剛果民主共和國)

  • 奈波爾的《大河灣》:薩伊(今剛果民主共和國)

  • 蓋爾・法伊的《小小國》:蒲隆地

  • 《黑色吶喊:法農肖像》:阿爾及利亞

至於曾經獲得布克獎的非洲最有名作家奇努瓦・阿契貝,我近日總算讀完了他的名著《分崩離析》(Things Fall Apart)。話說我看的這個本子也有點「分崩離析」,可見借閱者眾。

《分崩離析》的場景在西非的奈及利亞東南方伊博族人的村落,這也是阿契貝的故鄉。奈及利亞是在十九世紀後半葉淪為英國保護國,1914 正式成為英國殖民地,直到 1960 年獨立。這本小說的背景便是英國人早期剛進入奈及利亞時帶給原住民族的種種震撼與衝突,描述一名恪遵原始習俗的伊博族領袖葬身於有如天壤之別的白人律法下的悲劇。伊博族的傳統社會規矩也許不仁,但白人自以爲文明的舉措相形之下卻顯得更加的兇猛殘酷。

這本書據信是全世界擁有最多讀者的非洲文學作品,更是非洲學生必讀之書,多年來的探討肯定也不少,無需贅言。阿契貝生長於英治時期,自然以英語寫作,但書中提到許多伊博族的風俗文化,那些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詞語,他選擇直接以伊博語呈現,因此達意的譯文與畫龍點睛的譯注就非常重要。我讀的這版譯者是雲林人黃女玲,她畢業於輔大英美文學研究所,擔任過英文講師,後隨奈及利亞籍夫婿移居該國並在教會服務。藉地利及日常生活之便她熟悉了伊博族的傳統風俗,因此書末洋洋灑灑詮釋伊博文化的 68 頁附錄及一篇前序,便成為本書極有價值的部分。這真是吾等欲藉由讀書體驗異國風情的讀者之福!


我一直是何穎怡的書迷,她的譯作我應該有看過一半以上,且慢慢補齊中。去年她翻譯的 2021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的小說《天堂》一上市我就去買了,暫堆案頭。前日讀完《分崩離析》後正處於非洲殖民主題熱頭上,洽好想到多麽慶幸我有囤著這本書,便馬上接續展讀,不亦樂哉。

同《分崩離析》,《天堂》也有超強譯注。查資料做功課是何穎怡的強項,不過她在本書中弄出一個很有意思的作法,就是把原著中古納以不同語言表達的詞語,除了譯成中文外還在後面加上括號及該詞原本的語言,譬如「野蠻人(washenzi,斯)」代表這詞是斯瓦希里語。為何需要如此「搞剛」?

《天堂》原著出版於 1994 年,古納把時空背景設定在東非坦尚尼亞(這也是奈波爾的《大河灣》的起點)的百年前,該地一戰時仍屬於德國,但一戰後為英國委任統治地,直到 1963 年。我從《大河灣》中就有認識到坦尚尼亞的海岸地區在歐洲殖民者到臨之前就融合了阿拉伯人、印度人和非洲本地人,所以一戰前後德國和英國的相繼統治便讓社會氣氛更加複雜動盪。相較於《分崩離析》中的伊博族人直面首次接觸白人時領略的震驚,雖然《天堂》中的當地人對白人已非全然陌生,但當地各種族——穆斯林、錫克教徒、本地族人——最終都仍遭歐洲人——無論英德——擺佈的命運卻仍無法避免。貧窮與低賤揮之不去,殖民地的無奈辛酸是長久以來擺脫不了的創傷。


同樣是殖民、強佔土地的故事,我把舞台拉回台灣,閱讀剛上市的新書《巴奈回家》。這本書是由巴奈與資深記者徐璐共同撰寫,從巴奈及其丈夫那布的家族史開始,談到他們原住民意識的覺醒、回歸位於台東內本鹿山林地區的祖居之地,然後是蔡英文剛上任時對原住民族的道歉與承諾,以及緊接而來因傳統領域劃設辦法公布所衍生的爭議所導致的凱道靜坐 2644 天(直到今年 520 總統換人後才停止)。

漢人、日本人、國民黨政府帶來的外省人相繼移民、統治台灣的歷史,某種程度上跟前述歐洲人殖民非洲有類似同樣脈絡,差別只是台灣原住民沒有「獨立」,故土並沒有復歸還給他們。許多原住民居於平地久矣,被城市化與漢化多年,失卻了身份認同的因素與理由,巴奈年輕時便是如此。直到她外出北上打拼,在一連串事件中才漸漸覺醒,認識那布更是改變她人生的最關鍵轉折。

才展卷,讀到她說小時後爸爸台東老家生意失敗而讓負責開支票的媽媽因《票據法》坐牢,爸爸帶著她和哥哥遠去花蓮,家裡太窮哥哥只好出去工作開大卡車賺錢,卻在石礦區出意外被二十五噸的大理石壓死在懸崖邊上。巴奈思念哥哥與媽媽,常常一個人在週末坐長途客運去高雄找出獄後以幫傭維生的媽媽,媽媽希望她繼續讀書,可是她只對唱歌有興趣,想找機會靠唱歌賺錢,因而離家北上...

才讀第一章,就讓我淚眼婆娑。原住民悲歌呀,你怎能不讀著讀著就想聽〈流浪記〉?這歌我當年第一次聽到就掉下眼淚,這麼多年後邊看書邊聽,眼淚又撲簌而出。你怎能不?

巴奈說「學校老師說我是中國人,直到長大才弄清楚,我的名字巴奈・庫穗(Panai Kusui),我是一個身在台灣的卑南族人。我不是中國人。」對照最近某原住民藝人/立委說「我是一個泰雅族的安徽人」的不知所云,什麼叫做風骨與尊嚴,清清楚楚,高下立見。

我十分尊敬巴奈,起因便是隨著七年前傳統領域劃設辦法公布而來的長期靜坐抗議。為此,我默默聲援他們,只要一想到蔡政府上任未久便對原住民態度之翻轉,我就沒有辦法全心全意把票投下去支持他們。不投給藍白黨,不代表我就得含淚投給執政黨。

來源:https://eventsinfocus.org/news/7145871

《巴奈回家》中有段話:

土地所有權的爭奪往往是政府、財團為了開發,把土地商品化來炒作。這完全不屬於原住民族文化對土地的想像。此刻原住民族面臨著文化斷裂,如果我們是重視多元文化發展,觀念進步的民主國家,就必須要有搶救的手段。

2003 年,台東縣政府將杉原海岸以 BOT 的方式出租給美麗灣渡假村公司,要建大飯店並刻意迴避環評而惹議,讓 2008 年風靡全國的電影《海角七號》經典台詞「山也 BOT,海也BOT」成為最得人心的控訴句。數年後社會討伐聲浪逐漸加劇,董事長樂團推出歌曲〈美麗呀〉,是我當時給小子們最好的社會教育。

直到 2016 年,原已通過的環評被最高法院撤銷,四年後縣府花錢吞下美麗灣建物。抗爭將近二十年,貌似擋下了破壞海岸的美麗灣渡假村。

2018 年台東縣府想要在知本溼地建立光電專區,隔年底甚至召開過部落會議,表面上遵守《原住民族基本法》中大型開發案需經過部落諮商同意後才能進行的程序,且最後贊成票數多於反對票數,同意知本光電案的開發。沒想到此次部落會議被質疑有多點瑕疵,經過環團與社會有志之士串連的多番抗議活動,終於在 2021 年貌似擋下知本光電。這段故事被記述在黃瀚嶢的報導文學《沒口之河》中,他在書中寫到:

部落像火刺木,堅強,多刺,逆來順受,生長在歷史的河道旁,屢經摧殘,卻又屢次從身體的每個部分,每根刺上,抽出新芽。

巴奈說文化斷裂,黃瀚嶢講屢經雖殘,其實都是指原住民族不斷被迫扛負的苦難。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對待原住民、對待自己美麗的土地?巴奈他們的抗議,沒有道理嗎?

猶記得電影《賽德克.巴萊》中的名言:「如果文明是要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就讓你們看見野蠻的驕傲。」現代的野蠻,不是武力出草,而是七年多來在凱道上風雨無阻驅趕無效的盯視怯懦執政者的堅毅目光。


《天堂》中有這麼一段話:

他們拿自由當禮物,她就是。我的自由憑什麼由她贈送?我知道你說的那種自由。那是我出生就有的東西。當這些人說你屬於我,我擁有你,其實就像陣雨或者一天結束夕陽下山。第二天早上,太陽依舊升起,不管他們喜不喜歡。自由也一樣。他們可以關住你,鏈住你,折磨你所有的小小渴望,自由卻是奪不走的東西。當他們覺得你已經沒利用價值了,你依然和出生那天一樣,他們並未擁有你一絲一毫。你聽懂嗎?這是上天賦予我的工作。他們還能賜給我什麼更自由的東西?

非洲人遭賣為奴而失去自由,與我們原住民失去在祖居地上生活的自由,都是非常斲傷原住民族文化的悲歌。久遠以前的非洲殖民故事我們只能想像而感嘆,但發生我們自己土地上的故事,豈能徒呼負負?只是隨著巴奈凱道七年的結束,我也頗為認同「人的心,都是慢慢移動的,一場運動的成功與否不會隨著他們離開而告終」這個在《巴奈回家》書末的結論。回想 2019 年即使同婚合法化後同志婚姻相關法規仍未見完備,那條漫長的路我們仍需要繼續走下去,原住民權益也是一樣,也許不必急於一時,但火種已撒下,騙不了我們第二次。

接下來我的異國小調要轉移到加勒比海,《七殺簡史》讓我好好穿越回七〇年代的牙買加吧。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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