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徵:「不希望我的書成為‘暢銷書’」—— 文學大師汪曾祺(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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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25*我們可以設想,少一點低水平的文章,人們會多看好作品,修養越來越高。但那不實際。寫作自由,閱讀自由。高水平的讀者永遠是少數。如果以暢銷或高點擊為榮,那很可能會滿足於低層次的寫作。一個作品,被什麼人喜歡,恐怕比有多少人讀過更重要。好些認真的作家瞧不起暢銷書,汪先生也是這樣。

(一)

有一天,汪先生的孫女從學校回家,氣呼呼地說:「爺爺的文章一點兒也不好!」

那時她念小學五六年級。老師叫學生在文學書裡抄一些漂亮的字眼,準備寫作文用。小姑娘把爺爺的書翻來翻去,一無所獲,非常惱火:「爺爺寫什麼呀?沒詞兒!」

汪先生聽了哈哈大笑:「說得好,沒詞兒!」

過了一會,他還自己嘟囔:「沒詞兒,好!」

他要的就是這個。

汪先生有篇短文,叫《驚人與平淡》,其中講道:「杜甫詩云:‘語不驚人死不休’,宋人論詩,常說‘造語平淡’。究竟是驚人好,還是平淡好?平淡好。但是平淡不易……平淡而有味,材料、功夫都要到家。」

汪先生追求「平淡而有味」。一位作家說汪先生「寄至味於淡泊」,幾乎所有讀者都有這樣的印象。

1987年4月,汪先生和一些作家去雲南,寫了一篇《滇南草木狀》。花草無情,多數寫草木的文章都靠強烈的字眼打動讀者。汪先生卻不動聲色。

紫薇的外皮常常脫落。據說撓撓樹幹的新皮,它的枝葉會動,所以有「癢癢樹」之稱。汪先生寫道:「昆明金殿兩邊各有一棵紫薇,樹上掛一木牌,寫明是‘明代紫薇’,似可信。樹幹近根部已經老得不成樣子,疙瘩流秋……用手指搔搔它的樹幹,無反應。它已經那麼老了,不再怕癢癢了。」

平淡的語言加上奇特的想象,造成了含蓄而又怪異的美。

汪先生在自己一本散文集的序言說:「二三十年來的散文的一個特點,是過分重視抒情……過度抒情,不知節制,容易流於傷感主義。我覺得傷感主義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學)的大敵。挺大的人,說些小姑娘似的話,何必呢?」

他對自己的孩子說得更直白:「散文的大忌就是作態。中國的散文一壞於楊朔,二壞於劉白羽。」

(二)

汪先生平和,但絕對不是沒有感情。

1989年秋,作家葉至誠去北京看老朋友林斤瀾,汪先生跟他們一起喝酒。葉兆言先生也在座。他覺得汪先生「不僅有名士氣,而且是非分明,感情飽滿」。汪先生自己說過:「我的感情是真實的。一些寫我的文章每每愛寫我如何恬淡、瀟灑、飄逸,我簡直成了半仙!你們如果跟我接觸得較多,便知道我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汪先生的文筆平淡,但他並非不在乎的語言。恰恰相反,他認為文章的語言最重要。

他說過:「一個作家能不能算是一個作家,能不能在作家之林中立足,首先決定於他有沒有自己的語言,能不能找到一種只屬於他自己,和別人迥不相同的語言。」在他看來,要是沒有與眾不同的語言,根本就算不上作家。

汪先生覺得,文章的詞句要像煉鋼一樣「煉」,直到火候足夠,才有既美又自然的語言。他寫道:「幾位很有才華的年輕的作家很注意在語言上下功夫,煉字鍊句,刻意求工,往往用一些怪字,使人有生硬之感。有人說,這是煉得太過了。我原先也是這樣想。最近想想,覺得不是煉得太過,而是煉得還不夠。如果再煉煉,就會由生入熟。」

汪先生舉例說:「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寫伐木,有句云‘大樹緩緩地,莊重地倒下了’。‘莊重’不僅寫出了樹的神態,而且引發了讀者對人生的深沉、廣闊的感慨。」「阿城的小說裡寫‘老鷹在天上移來移去’,這非常準確。老鷹在高空,是看不出翅膀搏動的,看不出鷹在‘飛’,只是‘移來移去’。同時,這寫出了被流放在絕域的知青的寂寞的心情。」「好的語言,都不是稀奇古怪的語言,不是魯迅所說的‘誰也不懂的形容詞之類’,都只是平常普通的語言,只是在平常語中注入了新意,寫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筆下所無’的‘未經人道語’。」

(三)

汪先生在日常口語裡煉字,也從古代文獻裡淘金。

他自幼學習傳統詩文,日積月累,滿腹經綸。北京京劇團資料室的圖書,多數他都讀過。哪些書在哪裡,他全知道。每天午飯後,幾個編劇習慣到資料室聊一會。汪先生一進門,就去拿書,爬上梯子,一抓一個準。

劇團裡的人覺得他學問大,管他叫「汪夫子」。

他的作品常常雅俗混用,肆無忌憚,卻弄得天衣無縫。「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是唐代名詩的句子。汪先生隨手把它放進《大劈棺》轎夫的唱段:

——————

一頂花轎紅嘟嘟,

大姑娘上轎都要哭。

昨日猶是娘邊女,

待曉堂前拜舅姑。

——————————————

這樣的寫法既用口語,又用典故,大俗大雅,造成有趣的效果。

汪先生說他有意這樣混搭,製造反差和起伏:「在文風上,我是更有意識地寫得平淡的。但我不能一味地平淡……我的語言一般是流暢自然的,但時時會跳出一兩個奇句、古句、拗句,甚至有點像是外國作家寫出來的帶洋味兒的句子。」

汪先生會寫舊體詩,懂得古文平仄對仗的規矩,把那些機巧溶進小說散文的創作。他說:「由於有對仗、平仄,就形成了中國話特有的語言美,特有的音樂感。」他借這樣的傳統手法,加強自己語言的節奏,也造成一種意境美。汪先生的小說《幽冥鐘》寫古寺里兩棵百年老樹:「夏天,一地濃蔭。冬天,滿階黃葉。」他自己說,用這樣的排比,是想造出一種弦外之音,「產生古舊荒涼的意境」。

汪先生1939年離開高郵,1981年應邀講學才回去。他寫了一首詩,送給當年幼兒園裡小心照顧他的王老師。這詩半言半白,把王老師踏著風琴教的兒歌也混入其中:

——————

「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

歌聲猶在,耳邊徘徊。

我今亦老矣,白髭盈腮,

念一生美育,從此培栽,

師恩母愛,豈能忘懷!

願吾師康健,長壽無災。

——————————

王老師看了詩歌,知道汪先生一直記著「師恩母愛」,哭了整整一晚。

(四)

一位晚輩作家說喜歡汪先生的作品。

汪先生追問:「你究竟喜歡它們的哪些方面?」

對方回答:「語言幽默,不事雕琢,似是隨便寫寫。」

汪先生一下嚴肅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聽別人說我‘隨便寫寫’。其實我寫東西是非常認真的……從不敢隨便。」

那位作家後悔失言,說自己講得不準確。

汪先生連忙說:「不不不,作者應該尊重讀者,尊重讀者的感覺」,接著不再講話,抬頭遠望,琢磨怎麼把自己的文章改得更好。

汪先生對自己的要求是:「凡是別人那樣寫的,我就絕不再那樣寫。」他的選題與眾不同,文字與眾不同,作品的結構也與眾不同。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謀篇佈局是「苦心經營的隨便」。他不喜歡結構嚴謹的文章,覺得那太死板。

一位揚州的文學青年請汪先生看他的小說。汪先生讀過文稿,寫了自己的想法。其中講道,他希望年輕作家繼承「揚州八怪」的傳統,別出心裁,盡量寫得和別人不一樣。揚州有一位大文體家叫汪中。章太炎說他的駢文「起止自在,無首尾呼應之式」。汪先生說:「呼應,是小說起碼的要求。打破呼應,是更高的要求。小說不應有‘式’——模式。」

汪先生看上去隨和,其實對自己要求很苛,方方面面都追求特色。

這有必要嗎?特別到了網絡時代,會用拼音打字,就可以稱為作家。各種文章鋪天蓋地,個個讀者一目十行。那點雕蟲的精妙,恐怕沒幾個人在意。

但是,作家的藝術水平和讀者的文學修養還要不要提高?魯迅說,有的事情本來很重要,例如發生了暗殺。但一些人卻寫八卦文章,講死者生前的戀愛之類,結果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也許粗製濫造的文章也有類似的害處:佔用了讀者的時間,轉移了人們對高水平作品的注意。當然,這僅僅是講後果。更重要的是權利:寫作屬於言論自由,大家愛怎麼寫就怎麼寫。

(五)

抱怨汪先生文章一點也不好的小孫女慢慢長大,看到好些著迷汪氏小說散文的人到家裡拜訪,從朝聖者的聲音神態里讀出他們對汪先生的敬佩。於是小姑娘喜歡跟別人說:「我爺爺是汪曾祺。」結果她常常大為掃興:好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有個汪曾祺。

最有趣的,是汪先生公開講,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成為暢銷書。1990年,出版社準備再版他的書。汪先生提筆寫了這樣的後記:「《蒲橋集》能夠再版……我很高興,比初版時還要高興。這說明有人願意看我的書。有人是不願意有較多的人看他的書的,他的書只寫給少數有高度藝術修養的人看……我沒有那樣的孤高。當然,我也不希望我的書成為‘暢銷書’。」

我們可以設想,少一點低水平的文章,人們會多看好作品,修養越來越高。但那不實際。寫作自由,閱讀自由。高水平的讀者永遠是少數。如果以暢銷或高點擊為榮,那很可能會滿足於低層次的寫作。一個作品,被什麼人喜歡,恐怕比有多少人讀過更重要。好些認真的作家瞧不起暢銷書,汪先生也是這樣。

1997年4月,汪先生發表了一封給朋友的信,裡頭說:「現在是商品經濟時代,藝術是有償勞動,是要賣錢的。但是在進入藝術創作時,必須把這些忘掉。藝術要賣錢,但不能只是想賣錢,而是想要精品。搞出一件精品,便是給此世界一點新東西……老是想錢,製造出來的不會是精品,而是‘凡品’。蘿蔔快了不洗泥,是糟踏自己。老是搞凡品,算白活了一場。生年不滿百,能著幾雙屐。不要浪費生命。」

這可能是汪先生留下的最後一封信。

(六)

汪先生有一本《晚翠集》。他在序言里說:「我自二十歲起,開始弄文學,蹉跎斷續,四十餘年,而發表東西比較多,則在六十歲以後,真也夠‘費勁’的。嗚呼,可謂晚矣,晚則晚矣,翠則未必。」

「翠則未必」是自謙。汪先生的作品主要集中三個時期。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他寫的東西還比較嫩,嘗試意識流之類手法,也不算很成功。

五十年代,他編《說說唱唱》和《民間文學》,讀了數不清的通俗作品,接著流放農村,跟鄉下人混在一起,受通俗語言的影響更深。六七十年代編樣板戲,語言非常老到。但那些是奉命搞的政治宣傳,不可能有生命力。汪先生估計《沙家浜》能傳下去,可能是知之深,愛之厚。

1980年,他改寫《異秉》,創作《受戒》,大獲成功。讓讀者們著魔的,就是他在八九十年代寫的小說散文。1980年,汪先生六十歲。那是別人退休的年齡,而汪先生最好的作品,卻是在這以後寫的。人總會老,如果可以繼續乾,就不該停下來。

汪先生一輩子善良,這讓人更喜歡他的作品。有人說,汪先生的文章篇篇都是精品。這有點過。沒有人十隻手指一般長。汪先生沒有長篇小說,專寫短篇。出版社叫他起草一段推薦的話,印在書的封面上。汪先生寫道:「齊白石自稱詩第一,字第二,畫第三。有人說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說好。雖非定論,卻有道理。」汪先生的散文不是每篇都好,但總的來說,他的文字是現代中國散文的頂峰。

汪先生好喝酒,以「酒仙」聞名。到七十五歲,身體不好,大夫說不能再喝了,他才學乖。女兒問怎麼回事,汪先生回答:「想多活幾年,再寫點東西。」

1997年4月,汪先生去四川參加「五糧液筆會」。那誘惑太大,他為酒廠題詞:「任你讀通四庫書,不如且飲五糧液」,一下子破了戒。

5月初,汪先生回到北京,覺得不太舒服。家裡人以為他累了,叫他好好歇幾天。汪先生說:「哪有那麼嬌氣!」繼續寫文章。

(七)

5月11日晚,汪先生吐血,進了友誼醫院。

大夫說是肝硬化引起消化道出血,給他插了好些管子,食物都由管子往里送。汪先生不能吃,不能喝,說大夫給他戴了「嚼子」,搞得護士大笑。

5月15日,老朋友林斤瀾去看望。因為飲料和食物都不能通過食道,汪先生覺得口渴,指著嘴巴說:「戒嚴,天安門戒嚴。」

護士說,頭天晚上,老先生講,這會才知道,上甘嶺的軍人沒水喝不好過。

林先生誇汪先生思想進步了,腦子裡淨是英雄人物,渴了想上甘嶺,燙了想邱少雲,做事想雷鋒。

汪先生罵他:「都什麼時候了,還開心。這樣的朋友不可交!」

護士說,醫院給汪先生透視,脫下衣服拍片子。汪先生講這是要他拍裸照。

除了汪先生,屋裡沒有一個人能忍住笑。

第二天早上,汪先生又大出血。病房裡永遠失去了往日的歡樂。

5月28日,中國作家協會在八寶山為汪先生舉行遺體告別,沒有哀樂,放的是聖桑優美的大提琴獨奏《天鵝》。

附,主要參考文獻:

(1)蘇北《一汪情深——回憶汪曾祺先生》,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9年。

(2)汪朗、汪明、汪朝等《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

(3)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

(4)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一九四九年後中國文壇紀實》,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

(5)金實秋編《永遠的汪曾祺》,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8年。

(6)段春娟、張秋紅編,《你好,汪曾祺》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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