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妮塔·卡里奇:波斯尼亚朝觐文学

王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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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圣地的多重道路

波斯尼亚朝觐文学:通往圣地的多重道路




杰妮塔·卡里奇/文

王立秋/译



译自“辩论(Jadalliya)”的新书访谈介绍系列,Dženita Karić and Jadaliyya, “Dženita Karić, Bosnian Hajj Literature: Multiple Paths to the Holy [New Texts Out Now]”, Jadaliyya, May 5, 2023. https://www.jadaliyya.com/Details/44996/Dženita-Karić,-Bosnian-Hajj-Literature-Multiple-Paths-to-the-Holy-New-Texts-Out-Now。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请勿做其他用途。

杰妮塔·卡里奇,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博士,现为德国柏林洪堡大学伊斯兰神学研究中心博士后研究员。

王立秋,云南弥勒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现为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访谈



是什么让你写了这本书?


如果你去过典型的波斯尼亚人家的话,你就会注意到,他们家里通常至少会有一张装裱过的麦加和麦地那照片,去年某个去朝觐的人带回来的礼拜毯和各种装香水的小容器,和许多以前家里人通过南斯拉夫交通系统坐汽车去朝觐路上经过伊斯坦布尔和大马士革时拍摄的老照片(如果这家人还没有因为去年战争带来的恐惧而把这些照片处理掉的话)。有些波斯尼亚穆斯林甚至养成了以日记、行记或游记的形式来写朝觐的习惯,直到今天,这些东西都还没有被出版出来。此类培养人们对朝觐向往的文献古已有之;世界各地许多抄本图书馆都藏有16到19世纪波斯尼亚人用阿拉伯语和奥斯曼土耳其语写的朝觐专题论文和指南。在20世纪,朝觐也是新闻和报纸上经常出现的一个主题,穆斯林和非穆斯林读者都对之感兴趣。而所有这一切,塑造出一种超越严格宗教和社群边界的朝觐话语。

因此,我写这本书的动机主要是,我意识到,在波斯尼亚的书面、口头和视觉文化中,朝觐无处不在,并且直到今天,哪怕波斯尼亚面临着各种各样的政治和社会动荡(尤其是在20和21世纪),波斯尼亚人依然对朝觐心向往之。这不是说,这些外部因素没有改变波斯尼亚人对朝觐的体验,而是说,事实证明,这个体验的结构足够柔韧,以至于那些可能从来没有去过麦加和麦地那的人,也依然持续地向往着朝觐。而且,朝觐是伊斯兰不同地理节点之间的稳定关联,它是一种把巴尔干地区和土耳其以及阿拉伯世界关联到一起的流动。写这本书的过程也充满了挑战,特别是因为,波斯尼亚伊斯兰史研究不太符合现有的区域研究甚或是伊斯兰研究的领域划分。另外的一个挑战是,研究朝觐文学意味着从文本和类型的边缘工作;历史和神学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朝觐文学,但这种材料能够表达人赋予一种仪式、一种流动的多重意义。


这本书谈到了什么具体的话题、问题和文学?


我的书的核心前提是,朝觐文学是历史语境和对超越者的向往、依恋之间的中介。这个前提引出了许多其他话题:波斯尼亚穆斯林是怎样把意义嵌入仪式的,他们是怎样与中东和世界上的信仰其他宗教的邻人和非穆斯林产生联系的。本书还谈到了政权在为政治目的而培养和控制朝觐话语上所起的作用,特别是在20世纪。

本书通过从16到21世纪的长时段视角分析了用三种语言(阿拉伯语、奥斯曼土耳其语和波斯尼亚语)写的,涉及多种文类——从“优赞(Fada’il,一种通过大量引用古兰、圣训和相关材料来赞美某个个体或地方的文体)”和“呼图白(Khutbah)”到游记和论说文——的朝觐文学。因此,它包括各种材料,通过这些多样的材料,来展示波斯尼亚人对朝觐理解的不同层面。本书按年代顺序,从在奥斯曼帝国不同城市居住的波斯尼亚乌里玛写起,继而考察了普通奥斯曼波斯尼亚人的游记——这些游记坦率地记录了他们的经历和在路上遇到的人——最后讨论了现代交通和运输的巨大转变,这些转变使许多新的作者加入了这个领域的写作。

这本书和你之前的作品有什么联系和/或区别?


我的专业是文学史和语文学,我的第一个写作计划——也是我2011年在萨拉热窝东方研究中心完成的研究的一部分——和阿拉伯语文学有关。具体来说,是哈桑·卡纳法尼(Ghassan Kanafani)和贾布拉·易卜拉欣·贾布拉(Jabra Ibrahim Jabra)这两位巴勒斯坦作家,我在后殖民的框架内对他们进行了分析。那本书聚焦于一个有限时段内的一组文本,和这本新书不一样。这本书跨越了数个世纪,也不必然聚焦于某位作者,相反,它考察的是一个由不同文本组成的混合体。不过,这两本书也有相似的地方,它们都分析了支撑文学作品的历史和社会语境。在新书中,我聚焦于宗教写作和历史语境是怎样塑造这些写作的,以及,何以这种类型的文学能够推进关于宗教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的讨论。而关于卡纳法尼和贾布拉的那本书也类似地强调了文学影响政治和社会现实的力量。


你希望谁来读这本书,你想让它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我写《波斯尼亚朝觐文学》时心里想的读者不止一种。因为它是一部跨学科的作品,我希望它在伊斯兰、中东、奥斯曼、宗教、区域研究和新兴的波斯尼亚研究(对这个领域的界定可参考杰内塔·卡拉贝戈维奇[Dzeneta Karabegovic]和阿德娜·卡拉梅希奇-奥茨[Adna Karamehic-Oates]编的新书《波斯尼亚研究:来自一个新兴领域的观点》[Bosnian Studies: Perspectives from an Emerging Field])等领域都能找到读者。在这里,指出这点也很重要,那就是我的书也属于朝觐研究这一新兴领域,因此,研究其他地理区域之朝觐的学者应该也会感兴趣。不过,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心里想的读者还包括更广大的非学院人士,我希望会有很多人拿起这本书,对波斯尼亚朝觐几个世纪的情况有所了解。

我希望这本书促使人们在中东和伊斯兰研究领域的神学和实践讨论中关注波斯尼亚的历史。用大卫·赫尼格(David Henig)在《再造穆斯林的生活:战后波黑的日常伊斯兰》(Remaking Muslim Lives: Everyday Islam in Postwar Bosnia and Herzegovina)中的话来说,波斯尼亚是一辆“没停好的车”,人们往往从塞尔维亚的侵略和转型后经济上的绝望处境的角度来看它的历史。更悲剧的是,人们认为它和其他“更中心”地区正在发生的事情没有联系和关联——换言之,与之无关。早该有人来做这样的讨论了,而我的书的目标之一,不是消除战争和侵略造成的可怕断裂,而是指出一些连续性的机制,这些机制在战争和侵略之后依然存在的,它们把波斯尼亚穆斯林和他们在其他地区的朵斯提联系到一起。


现在你在做其他课题吗?


我正在做早期现代奥斯曼的虔信研究,主要关注与以先知为中心的虔诚和情感教化相关的礼拜书和专题论文。我对思想和实践的流动性及其从阿拉伯省份向巴尔干地区的传播和回传感兴趣。


对波斯尼亚穆斯林来说,朝觐意味着什么?


虽然和其他地方的穆斯林一样,大多数波斯尼亚穆斯林在过去和在当下都没法去朝觐,但朝觐依然是其生活的一件大事。这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朝觐的话语在他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各种各样的文本(和各种构造朝觐惯习的感官物)构成了这个话语。朝觐不只是一个纯粹的服从行动。在苏菲的文本中,朝觐有一个内在的维度,这个维度把朝觐者变成了真主的客人。朝觐也被构想为一次壮游,过程中包括各种各样的活动,比如说拜谒(ziyaras)安纳托利亚和沙姆的圣人拱北。在现代,朝觐被纳入了各种各样的政治计划并变成一个概念,象征着伊斯兰对现代性的回应。二战后的南斯拉夫政权也因此而接纳了朝觐,在朝觐期间排除小型朝觐代表团,努力在战后阿拉伯政府中寻找盟友。最后,随着1992年到1995年塞尔维亚的入侵,许多波斯尼亚人发现,对于他们为认同和宗教而做出的努力来说,朝觐是一种奖励,同时也是一个向其他穆斯林展示他们的牺牲的地方。



书摘(摘自《导论:数世纪以来关于朝觐的写作》,第1-4页)



1981年炎热的夏天,两个波斯尼亚女人决定去朝觐,她们驾驶一辆大众甲壳虫汽车,一路前往麦加。其中之一,希达杰特(Hidajeta)是一名家庭主夫,另一个,萨菲娅(Safija),则为一家能源巨头,也是南斯拉夫的骄傲,Energoinvest公司工作。这两个朝觐者是朋友;不过,还有一段颠覆性的经历把她们联系到了一起:她们年轻时都参加过青年穆斯林运动的女性分支,20世纪40年代末萨菲娅甚至还因为她的政治和社会活动——在战后的新政权眼中,这样的活动是不可接受的——而在监狱里待了几年。到她们决定去朝觐的时候,铁托已经不在了。看起来,早几十年的清洗是另一个时代的事情了。但萨菲娅还是认为,为避免麻烦,最好还是悄悄去,她说,“我们不想隐瞒,但也不会到处说”。开车去——而不坐飞机或公共汽车,这是南斯拉夫时代朝觐的惯例——意味着掩饰她们真正的意图,把这次旅行呈现为一次在中东的正常旅游。

三十多年后,希达杰特的孩子想把她的日记——她在里面记下了她对旅途的印象和描述——出版出来。这时希达杰特已经不在了,萨菲娅——在2014年的时候,她还是一位充满活力的八旬老人——决定给日记写一个序言,并加上照片以作记录和纪念。希达杰特的家人把日记印了几份。因为那个圈子的人知道我在研究朝觐叙事,于是我也拿到了一本。我在于萨拉热窝出版、向波斯尼亚和波斯尼亚海外侨民发行的地方宗教半月刊《重生》(Preporod)上评论了这本日记。评论引起了对日记的极大兴趣——当时读者们是读不到这本日记的。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媒体上也出现了各种关于当地朝觐者及其旅行趣闻的故事,特别是在朝觐时期,这些故事成了媒体上最流行的话题。

希达杰特的日记由一系列在不同地点写的条目组成,它们既描述了旅行,也描述了朝觐仪式本身。日记读起来像是给未来朝觐者的指示,它记述了具体时间地点经历的独特体验,也在叙事中体现了伊斯兰在一神下多样统一的伦理价值。从所有这些方面来看,朝觐被揭示为信仰者整个生命和生命历程中的核心事件,也是各种具体的、从许多方面来看没有先例的写作行为的主要动机。前者与希达杰特生活的独特性相关,后者却涉及读到、听说、看到或参与文本的所有人,这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希达杰特的初衷。毕竟,这本日记是在她身后出版的,它把她的宗教体验传达给她并不认识的读者,同时使它的存在超越了人类必死性的限制。

据我们所知,希达杰特从来没写过和她的朝觐日记类似的东西,但她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干这种一辈子只做一次的事情的人。作为一个在历史上不同的穆斯林社会中都能看到的全球现象的一部分,许多波斯尼亚朝觐者用各种各样的形式和文类来写作自己的朝觐经验,向甚至更加广大的,没法亲自去圣地麦加和麦地那的穆斯林与非穆斯林读者传达自己的体验。可以说,“写朝觐”是终极的民主中介,它使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和半文盲、富人和穷人、男人和女人都能够告诉别人、向别人展示或给别人分享关于朝觐的知识的不同层面。同时,这个中介也服务于虔诚的目的,因此而垂直地把个体信仰者和神关联起来,同时也扩大了他们的宗教体验,使之超越对朝觐的履行,把与人和地方的互动也包括进去。

本书探讨的是朝觐写作,这种文学是朝觐与世界、为超越者的努力和被各种因素形塑的波斯尼亚穆斯林的物质要求之间的中介。本书研究了这样的实践是怎样反映社会文化环境对宗教体验的影响以及反过来,朝觐(作为一个仪式和一次旅行)又是怎样影响人们对世界本身的构想的。关于朝觐的写作包括不同的文类,除对朝觐和两圣地的关注外,没有什么形式上的标准把这些写作统一到一起。朝觐——无论是文本材料中的朝觐,还是生活中对参与者来说真实、具身的朝觐——也包括旅行。在可能的情况下,扩大对朝觐的理解,把大量朝觐文学中的旅行和仪式也考虑进去,将使我们能够细致地观察人与不同空间的关系之间的动态变化,看到圣俗之间被模糊的界线。

通过聚焦于波斯尼亚穆斯林在五个世纪里创作的朝觐文学,本书考察社会文化的影响和人们不断变化的、观察圣地与朝觐的方式,并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朝觐,作为一种多层次的体验、动机和象征,对波斯尼亚穆斯林来说极其重要。本文从16到21世纪的长时段角度分析了和朝觐文学的兴起和持久意义有关的两个方面。首先,在可能的情况下,本书从流动性、识字/读写能力和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观察社会-物质倾向,以展示它们是怎样在体验和预期上形塑朝觐的。其次,本书还评估了关于朝觐的宗教体验的内部结构,并展示它们是怎样参与建构出一个伊斯兰的话语传统的。这两方面的分析都涉及写作的问题,后者既受到社会文化因素(比如说,选择用哪种语言或文字往往是由教育事先决定的)的影响,又是话语传统(这个话语传统有它自己的文类、预期和调整与变化机制)运作的结果。通过完整地考虑这两个角度我们可以发现,朝觐从来不是一种不受外部(甚至是来自非穆斯林的)影响的孤立的、非时间性的实践;相反,它同时也维持着一种特殊的,受伊斯兰启发的话语,而这种话语反过来又形塑了穆斯林看待和体验朝觐的方式。

原书目录


导论:数世纪以来关于朝觐的书写

多层次的中介

数世纪以来波斯尼亚人的朝觐活动

波斯尼亚人之朝觐的居间性(In-betweenness)

本书的落脚点(Manāzil)


1 神圣者的意义

奥斯曼帝国的波斯尼亚学者

圣地的普世价值

圣地的永恒守护者

通过玄石做世界的中介

城与先知

爱先知

麦地那的生死

结论


2 通往麦加之路

朝觐的惯习

启程上路

在路上

虔诚的拜谒

最重要的地方

地点与感悟

结论


3 改变

战间期关于朝觐的争论

改变朝觐

新闻市场上的朝觐

作为现代趣闻的朝觐

早都地方与朝觐之间的朝觐

朝圣的意义

结论


4 断/共联

宣传南斯拉夫:战后的朝觐代表他

战后想象中的麦加

沙漠里没有天仙:祖科·朱姆胡尔(Zuko Džumhur)在汉志

反对空的形式:“我不跪拜你,也不崇拜你”

现代主义的断联:对苏菲派的反对

用心亲吻先知的拱北

结论


5 故乡与圣地之间的波斯尼亚人

和总统一起朝觐的波斯尼亚人

朝觐中残缺的身体

没有真主之家的地方

仪式与亲密的接触

穿越距离——朝觐与自我

结论


6 结论:虔诚持续

写朝觐

朝觐与世界

中介的可能性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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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秋一个没有原创性的人。 In the world of poverty, signlessness is best, in the story of love, tonguelessness is best. From him who has not tasted the secrets, Speaking by way of translation is best. (Jami, Lawa'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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