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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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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維持的統治

獅子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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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美國無產階級意識的覺醒,我曾經做過一點微小的工作。

我給一幫學生科普。我說,共產主義不是你們聽說的那樣,國家支配個人生活的一切,那是極權主義。雖然某些極權國家號稱共產主義,但理論上共產主義和極權是不相容的。共產主義社會是沒有國家、沒有階級的社會。所謂沒有國家……(略),而所謂沒有階級,簡單地說就是沒有老闆和員工和區別,大家一起勞動(當然聰明人可以指揮大家),勞動果實歸大家共同享有。

討論中,學生A說:可是人和人的資質是不平等的,有的人比別人聰明,比別人勤勞,賺的錢自然比別人多,然後他想賺更多的錢,就會僱人給他幹活,這樣階級不就又產生了嗎?

若是引經據典地回答,我得說共產主義社會也會廢除貨幣,根本沒錢可賺。但我不想這麼回答。一來無貨幣社會對這些年輕人來說太超前,勉強解釋事倍功半。二來我自己也不太同意無階級社會必須無貨幣的觀點。哪怕一個物質極度豐富的社會,只要生產還在繼續,就會存在如何分配生產資料的問題——歸根到底,是一個信息如何被發掘傳遞的問題。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可能仍然需要某種類似貨幣的媒介。(究竟需要何種媒介我沒有想清楚,這裏也不是重點,按下不表。)

於是我換一角度,反問A——這也是我醞釀已久的問題:無階級社會裏誰也不會過得太差(至少讓我們假設如此),那你說的那個人,他爲什麼會想賺更多的錢?

看A似乎不明白爲什麼這是個問題,我解釋說,你覺得賺錢這件事本身令人享受嗎?換個問法,假設你已經富得完全不需要錢了,你會選擇繼續賺錢——不管方式有多枯燥——還是做其他的事?

我忘了A是什麼反應,但不少學生表示想做其他更有趣的事。

我說:see,賺錢的想法看似自然,其實很大程度上也是無奈吧。且不說支配時間的自由——也就是支配生命的自由,在我看來是很基本的自由——你得有錢才能享受,沒錢就得把生命交給老闆去支配,所以你要賺錢。更重要的是,沒錢太可怕。付不起房租,就要流落街頭。生一場大病,就要傾家蕩產(美國每年五十萬家庭因爲醫藥費破產)。來一場經濟危機,或者老闆不善,就可能丟掉工作,丟掉房子,一蹶不振……哪怕你自己成了資本家,你也可能在競爭中失敗,一夜變回風雨飄搖的無產階級。總之,在我們的社會,沒有錢就沒有安全感。但是有錢帶來的安全感也不是絕對的——絕大多數人(包括大多數資本家)都不可能富有到絕對安全的地步。在這個恐懼彌漫的社會,許多人會不會因爲財富和安全的聯系,錯把自己無法滿足的安全感誤解成了對財富的無盡追求呢?

反過來,假設我們的制度能實實在在免除人們對貧窮的恐懼,使人人住得起房,看得起病,失業也不是滅頂之災(這不必是共產主義,只是資本主義改良也可以,美國是完全有條件的)。如果我們瞬間進入這樣的社會,很多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恐懼大概還是無法去除的。但如果一代人、兩代人在這種安全感中成長起來,他們中又有多少人會處心積慮地想“多賺一點,再多賺一點”呢?

推而廣之(我在自己心裏說),雖然很多人說資本主義是“符合”人的“本性”的制度,然而有多少所謂的人性是由資本主義本身塑造、放大的呢?

據哥倫布記述,他的船隊初次靠近美洲大陸時,岸上居民涉水來迎,給船隊送來了水、食物和禮物。哥倫布這樣描述原住民:“他們的慷慨,沒有親眼見過的人絕對不信。不管你跟他們要什麼東西他們都不會拒絕,相反他們願意跟任何人分享……”同時代另一位殖民者 Las Casas 寫道,“印第安人沒有婚姻法,男女隨意結合隨意分開,沒有人爲此嫉妒或憤怒……他們沒有商業,從不買賣,每個人對自己擁有的東西都極度慷慨,也期待朋友回報以同樣的慷慨……”

一年後哥倫布舊地重遊,帶足了人馬,在去年歡迎他的部落中抓了一千五百人,選了五百人送回西班牙做奴隸。在海地,他命令當地人找金子,到期不能完成任務的人被砍去雙手,流血至死。Las Casas 說“印第安夫妻每八九個月才能見一次面”(男人被抓去開礦,女人留下種田)“見面時雙方都已精疲力盡,無力生育……已經出生的小孩因爲母親沒有奶水餓死。我在古巴時,三個月死了七千個小孩。有的母親出於絕望把小孩淹死……至今我的筆仍在顫抖……”

借用 Douglas Adams 的比喻,或許制度與人性的相符,有一點像泥坑與坑中泥水的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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