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2|day5 我失去了那個在法源寺對面,冬天可以看雪的小窗戶

白魚/白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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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讀到張北海的《俠隱》:「……今天,晒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阳,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车,板凳儿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路边儿的果子摊儿,刚才后头跟着的那几个小子,秃头流鼻涕的小伙计……他觉得心中冒着一股股温暖。」

離開家太久了,回到家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我家在哪兒。

媽媽說就在之前住的附近,在護城河裡面,夏天柳絮多,冬天結冰,我把google地圖換成了高德地圖,開始在地圖上看新家的位置。一寸一寸的,我拖動者熟悉又陌生的街區。

遠處是北京南城的中環廣場,小時候拓寬馬路,整條路攔起來,是周圍的青少年們滑旱冰的地方,台灣叫直排輪。那時候我每天從家裡就穿上旱冰鞋,一個灰色的,我在文具市場裡挑選了無數次的旱冰鞋,像一條胖頭魚,穿起來很笨重。我小時候胖乎乎的,不太擅長運動,穿上鞋,我覺得我整個人方方面面都圓圓的,但是那條封起來的新馬路,又直又平,小朋友們都會跑過去,滑旱冰的那一年,瘦了很多,腳下有個風火輪,對世界的探索也擴大了。我知道了,原來我家在護城河附近,護城河邊上,有一家老字號的羊肉湯,叫做張記醬牛肉,椒鹽火燒之間還是兩塊多錢一個,北京人真的吃得蠻油膩的,早晨要喝一整碗羊雜湯,奶白色的湯,裡面是一整碗蛋白質,庶民小吃,總是有辦法盡力補充便宜的蛋白質,北京的羊肉羶味不重,大多數是內蒙的羊,我家又靠近牛街,是老北京的穆斯林聚集區,也有很多新疆飯館,牛羊肉是我每天的早餐,一般都是買燒餅夾肉,椒鹽燒餅外酥裡軟,香菜、洋蔥、青椒,和絲絲分明的牛肉碎,切好了,夾在餅裡,甚至沒辦法合上,像一個舒張的蚌殼裡,塞滿了濃郁的肉,快要把蚌殼撐開那麼多。

此等肉食的豪邁,是我在台北的生活裡,難以遇到的,肉的價格是一方面,大家沒有那麼能吃肉,也是事實。這導致我經常在家裡大規模滷肉,環南市場的豬肉攤阿姨都認識我了,有一次她送了我400塊錢的五花肉,我在春節做了北京的粉蒸肉,特色是醬香濃郁、肥而不膩、甜鮮適宜。

休學那年,我家還住在法源寺附近,那條路很妙的,對面是「爛漫胡同」,胡同裡有一家韓國料理,是朝鮮族的夫妻,從韓國料理店退下來,自己開的,夏天他們會賣10塊錢一碗的朝鮮冷麵,三四片牛肉,蘋果,西瓜,酸甜湯,我會在再要一小份炒年糕。後來北京和上海整治所謂「開牆打洞」,簡單來說,胡同裡不能有對外窗口、門面,我失去了離家最近的療癒美食。

爛漫胡同的名字真的挺浪漫的,我每天下樓散步也要拍個胡同名字,一點隱私安全意識都沒有。

我家在法源寺附近的房子,我已經忘記了它的模樣,只記得我的小窗戶很小,還記得樓和樓之間,會有很窄的露台,我如果下樓偷偷抽菸,不想讓家裡人知道,就會把煙藏在這個窄露台的空調室外機上。每次出入,我都坐電梯下一層,走到外面,像個小偷一樣,拿出我的煙盒,放一根菸在褲兜裡,然後下樓去散步。那個小窗戶,小到什麼程度,像監獄的窗戶,大概只有兩本畫冊連起來那麼大,窗戶雖小,從屋裡往外看去,是周圍一片少有的成片的,沒有被破壞的胡同群。

夏季茂盛,冬天,就變成了北平。

從我家的小窗戶看出去

想起我讀到張北海的《俠隱》:「……今天,晒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阳,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车,板凳儿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路边儿的果子摊儿,刚才后头跟着的那几个小子,秃头流鼻涕的小伙计……他觉得心中冒着一股股温暖。」

回想起我在北京,看過的羊群,日落,大雪,少數能在他人旁邊睡好的夜晚,突然想到以前那種未來充滿可能的想象力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錯綜複雜又逼仄可憐。我在台北這樣細密的,人際關係黏稠的社會摸爬滾打,建立我的家園,可是我突然想念,肅殺的,末日的北京。我需要的是一個破碎的大城市,布滿現代的幽魂,同仇敵愾的旅人,還有小酒館裡剛認識的寫作業和抗爭者,大家提供著溫情,歷史和羈絆,每一天都在拓展生和死的邊界,使不可能為可能,使無未來而有未來。

珍重的注視,陽光和音樂,煙酒的穿梭,胡同里的高床,穿越森林時候自然的牽手,古城夜晚的一碗面。

相忘江湖和露水情緣和守望未來的坦蕩和赤裸。

大概是,要記得自我的厚度,還有打翻一切都有勇氣重新開始的力量。

失去那個監獄一般的小窗戶之後,這些都不見了,如同一場大雪落下。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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