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钓鱼人
X 市的夏天从来都是那么热。下午头猛烈的阳光把沥青路面烤得焦黑酥脆,蝉鸣在粘糊的空气中撕裂你的耳膜,会瞬间断绝几乎所有人的非必要出行欲望——我为什么要说几乎所有?因为实际上确实还有小部分人会勇敢到不顾紫外线的猛烈轰击和高热,在如此的夏天下午主动踏出门去,是的,正如你所看到的,说的是那群钓鱼的人。
我的家在 X 市的偏僻一角,一块类似城中村的区域,当初开发商承诺的所谓“发展潜力”至少在我上学的十几年里尚未兑现,每次暑假回家要想干点什么,还非得骑车横跨接近十公里到市内稍微更繁华的区域去才行。在从我家去市中心的必经之路附近有个“湖”——更准确的叫法是水泡子——是个钓鱼的好去处,所以我也总是能在经过那里时看见钓鱼的人们,有时成群结队,有时稀稀拉拉,但无论寒暑,天气晴朗或多云,只要不至过分恶劣,你就总能在那个水泡旁边看到三五成群钓鱼的人们,几乎成了一种景观。
A 先生是在那群钓鱼人中相当平常的一员,至少从外表上来看是这样的:他穿着深色短T恤,上面印着一些词不达意的英文字母串,搭配关节处磨到发白的牛仔裤,再佐以一顶宽檐帽,挡住外人的窥探欲;他的身旁和其他钓鱼人一样有钓具箱、总有些存货的水桶,大致就这些特征了。像他这样的人实在是没有任何区别度,我甚至回忆不起在认识他之前是否已经在钓鱼人群中见过他了,如果不是某天意外的晚归,可能我永远都不会认识他。
那天家中无人,没人会管我几点回家,我就受天性驱动非常自然地忘记了要早点回家这件事,到了天完全黑下来的时间才想起好像应该回去了。然后等十万火急地骑到一半路程,累到满头冒汗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好像晚回去在今天根本就是件无所谓的事情,这么“自觉”根本毫无意义所在。
感觉到沮丧和迷茫,我在半路上停了下来,推着车子慢慢走。此时路程已经过了一多半,喧嚣的市区早已被我甩在脑后,再往前个两三公里就能回到住处了。我的面前就是那座桥和大水泡,它们在月色和逐渐疯狂的蝉鸣中闪闪发光,如果忽略我此时正热得满头大汗、累得直喘粗气的话,倒是一番不错的景色。
当时的具体时间是几时几分尚不明确,但一定非常不早了,因为夏天的月亮已经在我面前完全升起来了。而且水泡旁边的钓鱼人们看起来也早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大汗淋漓的傻瓜在这里孤独地推着自行车正回家去。
可是,等等。那边不是还有一个人吗?就在大水泡旁边,钓鱼人们常在的位置,孤零零的在那里坐着。他在那里干什么?还是在钓鱼吗?为什么他在外面待这么晚,只剩下了他一个?事实上,大家都知道大半夜在外独行不应该随意去接近陌生人,但当时,我的好奇心实在是压过了一切警惕。
我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壮着胆子往那个人的方向走了几步,他好像还没有什么反应。再走几步——
“年轻人,大晚上的在外面不回家干什么呢?”
他突然的说话吓了我一跳。而我出于某种年轻人特有的叛逆心理,在几秒钟错愕过后就立刻反驳道:
“你不是也在外面,也没回家吗。”
后来被我称为 A 先生的男人——这样说其实不准确,因为我从没如此称呼过他,这只是一个心中的代号——笑了笑。在水面反射出的微弱月光中,我能勉强看清他的脸,似乎并不像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我还能听到他身旁鱼桶里鱼儿拍打桶壁的啪嗒声,看来收获不少。
“……嘿,说的没错,但是啊,我能大晚上不回家,是因为我是一家之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还没钓够鱼呢,不想回去。”
说罢,他又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表,摇了摇头。
“但是你说得对,时间确实很晚了,应该回去了。”
我还在疑惑我到底说了什么的时候,他突然站起身来,提起了他的水桶,然后——以一个潇洒的动作,朝着水中倒出了里面所有的东西。
“啊?这……”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你把你的鱼全部放走了。”
“是啊。”
“可是,你不是来钓鱼的吗。现在又把它们全部放走,那不是一天白钓了?”
“那有什么?我是来钓鱼的,但不是为了那几条鱼来的。我是为了快乐而来的,懂吗?只要收获了快乐,这些鱼不鱼的不要也罢。”
看到这,各位应该不奇怪为什么 A 先生在我心中留下这么深的印象了吧。很难用一个或几个词语概括他,但总之他肯定是个特立独行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里,当我路过水池边钓鱼人们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注意是否 A 先生在其中;有时他看到我会和我打个招呼,有时候我也不忙的时候,会停下来一会看他钓鱼,他也会和我闲聊几句:
“我每天都来吗?……是的,每天都来,为什么不能来?我喜欢钓鱼。”
“嗯,没人会对我出来钓鱼有意见。我老婆之前是不满意,但她也不敢说什么,毕竟我才是家里挣钱的人,她算什么。”
“她说我要留点时间陪家人……我每天工作回来都已经很累了,哪有这么些闲工夫陪她玩过家家?再说,管孩子不是本来就是她的事情吗,就像大家都说的,男主外,女主内。”
“哼……上周三我们高中同学聚会,我一看那群瘪三,一个过的比我好的都没有……我一说起自己在全市前几强的企业上班,他们都羡慕得不行呢。”
“最近我老婆又在闹,说让我不要天天去钓那么久的鱼……她懂什么?我天天上班挣钱,就剩这点爱好了,难道很过分吗。还威胁我说要离婚……我看她敢不敢,离了婚以后谁养她。”
是的,他说的有些话是有些奇怪。但对当时的我来说,一个能够随心所欲、特立独行的人真的很酷,所以并没有特别在意。在我看来也许他只是有点爱向旁人吹嘘自己罢了。每一天的下午我几乎都能在钓鱼人群中找到他,我们有交流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我的儿子比你小,他上初中……其实是个挺好的孩子,但小孩总是要管教的。前些天他妈妈说他英语没及格,我给他打了一顿,让他长长教训。英语那么简单的东西怎么能学不好呢?我当年上学的时候就……”
“不过,也许不能太怪他,这些小孩很难理解大人的世界……上周,上周几来着?我陪他在家过生日,他妈妈让他许一个生日愿望,我们尽量满足他,本以为他会要玩具什么的,结果他却说‘希望爸爸能多抽出时间陪他玩’。这傻小子,我要上班挣钱的,哪有那么多时间?等他长大,应该就明白其中道理了。”
“钓鱼真好啊!往这里一坐,工作时候的疲劳和烦恼就都走光了。我们办公室那个科长真够蠢的,交代任务都说不清楚,跟他理论还推卸责任……”
“老实说,虽然我们单位是全市排名前列的企业,但员工素质我也是真不敢苟同,除了那个傻 B 科长以外,其他人人均不干人事……唉。不过我也不想和他们计较,我干好我自己的就行了。”
“小子,你将来如果结婚,可别找我老婆这种,她净会来一些幼稚的破事……有些话、有些事当年二十三四岁的时候说一说,做一做也就罢了,现在都人到中年了,还搞那一套,什么情人节结婚纪念日都要拉着我出去,去一些无聊的地方……还不如钓鱼。”
“不过,倒也不是说她多么不好,她人并不坏,就是太固执了,不听人说话。钓鱼的事就不提了,最近还经常莫名其妙的发火,说我啥都不管,和个小孩一样,我不耐烦吼了她两句,要说动手,也就是碰了她一下,好家伙过了两天才消气,这事儿闹的。”
现在想起来,可能还有一处奇怪的地方是我当时没有注意到的:每次我来的时候,A 先生的鱼桶里都会有几条鱼,有时多点有时少点,证明他的垂钓技术应该并不差;但是这么多天,按理说总计时间加起来也有一两个小时了,我就从未亲眼见过他钓上来一条鱼。总之无论是真是假,我还是挺爱听一些故事的,何况已经听了许多天了,就算有疑点,也几乎要当真了。
本来事情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A 先生讲他的,我听我自己的,然后等到暑假结束我们自然就分道扬镳。之后,我可能会把他当成一个表达欲强烈的怪人记住,也不会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然而,事情最后由于开学前夕我的又一次晚归,而朝着一种特别戏剧化的方向发展了。
这一天的时间可能比我首次认识 A 先生的那天还要晚,但我确实不知道具体的时刻,只知道那时候情况和上次一样,也是只剩下 A 先生留在水边,路上也只有我一个人。因为这次我们都互相认识了,所以也没有试探性的寒暄,我就直直地走了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想听听他今天会说些什么。
“啊……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我点点头。
“你来得正好,我今天可是相当不顺心……唉,先说公司里的事吧。我不知道这帮人为什么特意要合起来和我作对,说我听不懂人话,明明是他们自己不讲人话好不好?还联合到主管那里去告我,我看他们能怎么地,我就不信主管也是个傻子,看不出谁有能力谁是在胡搅蛮缠。”
说到这,他相当有气势地一拍大腿,还攥紧了拳头,似乎已把那群“胡搅蛮缠”同事们捏个粉碎了。
“还有我那老婆……公司的事还没完,回了家她又闹起来。这次又说要带着孩子离婚,我可不惯着她了……要离婚你就去啊,看你敢不敢。就是真的要离,也不可能把孩子判给她的……我才是家里的顶梁柱,挣钱的人。”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的怒气冲冲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激情讲述。我和他都抬头看去,来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看起来没有 70 也有 60 了。
“哎呀!又弄到这么晚不回去,还有你要对人家孩子干什么?赶紧起来!”
她上来就拉着 A 先生起来,胡乱拍打了两下他裤子上的灰尘,不由分说就拽着他要走。面对此情此景,虽然不完全明白,但我觉得我还是最好出面解释一下:
“他在给我讲他今天上班和家里遇到的烦心事呢。我们认识好多天了……”
谁知道我的解释起到了反作用。她眼睛一下子瞪圆,揪着 A 先生的衣服逼问道:“什么上班?你怎么跟人家说的?”
A 先生低着头,一言不发——而且,他似乎还在躲避我的目光。
事情变化得太快,让我没时间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跟我讲了他在全市前几强的公司上班,还跟我讲了家里的老婆孩子……”
老人叹了口气:“唉,孩子,你听我说,我儿子之前确实在那里上班。他也确实有自己的家庭,但现在没有了。”
“没有了?”
“是的,他老婆和他闹离婚,法院没把孩子判给他。不知怎么的,他又把工作给搞没了……然后他就变成这样了,天天神神叨叨的,对着不认识的人说自己以前怎么样,已经有一年多了。本来想着他也就钓鱼这点爱好了,我好不容易劝医院的人每天放他几个小时出来在水边坐会儿,还得天天早起买几条鱼陪他演戏,结果天天不知道回来……唉,也不知道回去怎么和医生交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对不起啊孩子,我这儿子真是不省心,没吓着你吧?”
我看着 A 先生和他母亲的背影在黑夜里远去,还时不时传来他母亲的几句怒骂。他们就这样走了。
这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 A 先生,下个暑假没有,下下个乃至以后的暑假也没有。哪怕我多么留心水泡子旁边的钓鱼人,也没能在人群中找到他的身影,看来是已经被医生禁止出门了。
我确实有点想念他的故事,但我想,在水泡附近的钓鱼人中,像他那样的人大抵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
作者:老爷爷背部神经坏死
封面图由 AI Gemini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