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斐那的故事(十二)

碧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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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行

拍卖行

阿娜斯大齐拿蕾丝手帕象征性地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向特雷斯托先生抱怨:“亲爱的,为什么不让那些代理人来替你做这样的劳苦活儿?不过是一幅画,竟要咱们亲自守着拍卖行等?瞧瞧旁边这些人,这味道,我真受不了了,咱们回去吧,把代理人叫来就行了。”

雷斯托先生面上没有表情,并不回答太太的话。他全不在意与一群身穿快要磨秃了的短粗呢外套的,吵吵嚷嚷的中介和代理人杂处一室,只专心看拍卖台子上的展品演示。

阿娜斯大齐讨了个没趣,便转头在屋里四处打量。近来她与特雷斯托先生有许多这样小小的不愉快,丈夫十分明显地表示不打算再如从前一般对她依顺。这当然令人烦恼,可她不想大动肝火——为着特玛赛先生这层顾忌,和雷斯托吵翻并不是明智之举。

“哦,快看,但斐那!”她突然在角落里看到妹妹的身影,要不是身边陪着丹兰仕,隔着重重叠叠面纱、手套和帽子,不熟悉的人几乎认不出她。特雷斯托先生这才转过头来:“是你妹妹?她自己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带着老妈子丹兰仕呢。我得去看看她在闹什么鬼。”

见特雷斯托先生没有反对,阿娜斯大齐牵起裙子快步穿过人群,很高兴终于可以不用继续待在丈夫身边。

但斐那正和丹兰仕私语,阿娜斯大齐瞅见丹兰仕听完便举手对拍卖台子上正在展示和竞价的一尊漆器花瓶示意报价。她好奇地凑近妹妹身边,问:“亲爱的但斐那,你竟然在这里呢?”

但斐那吓了一跳,说:“亲爱的阿娜斯大齐,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略微张望了一番,看到特雷斯托先生在屋子另一端,便说:“啊,你是和雷斯托先生一块儿来的。我了解你,亲爱的姐姐,你可不肯到这样的嘈杂地方来。他是看中了什么好宝贝,竟要亲自举牌子?”

“谁知道?一副洛可可风格的画,戴着长珍珠项链的夫人对着镜子?要么就是自然派,山林里的秋千架子,小情侣偎依着,头顶是花冠,”阿娜斯大齐说:“都是些千篇一律的油画,没什么出奇。倒是你,你跑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

但斐那一边注视着拍卖台上的最新出价,一边回答:“我烦透了特纽沁根那些花里胡哨的家饰,打算全换掉——去店里整批买又实在太贵。你看这只花瓶怎么样?”

那尊黑色金漆的花瓶着实美。瓶身的弧线古典流丽,底子是极洁白的细瓷,这也罢了,最费功夫的是上漆。工匠们用来自东方的生漆涂抹,一层彻底干燥之后方能再上一层,其间并要设计预留好花纹的色彩和形状,直到二、三十层之多。打磨时则以最外层的颜色为底色,小心换用不同型号的砂纸,反复轻巧揉出底色下面设计好的图案,在开色极正的黑色底上,妖冶灿烂的金漆像金蛇狂舞,又像梦境里最斑斓的花枝,当攀到瓶颈处时整齐地嘎然而止。

“这瓶子一看就是土耳其来的,要么就是中国。”阿娜斯大齐很肯定地说,她看了看妹妹手腕上新添的一副珠钏:“可是,你难道是打算把一屋子都换成这样东方的风格吗?特纽沁根先生倒不说什么?”

“他么,只要不花特纽沁根家的钱。”

阿娜斯大齐忍不住托起但斐那的手,仔细打量那钏子:“这珠子真好看,远瞧不显,近看像滴得出水。东方来的可都不便宜,你的银行家先生向来把咱们家陪嫁都当自己的钱看待,你这样买东西,是特玛赛先生付账啰?”

但斐那听出姐姐不以为然的语气里其实带着羡慕,她俩原是多年的宿仇,可也同样是最亲密的朋友,于是阿斯纳大齐稍稍起个话头,她就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阿斯纳大齐边认真心疼妹妹,边心里盘算这回可以满足特马辛的好奇心了,他一直想打听特玛赛和妹妹的底细来着。亲人不就是这样用的吗,她带着眼泪听完你的隐秘伤心事,转头就拿去当作新闻炫耀给社交界,等下一次翻脸唇枪舌剑的时候再用来稳准狠地刺入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好教你再多淌一趟血——向来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最知道怎么伤我们的心。可我们谁也受不了孤零零一个人行走在这世上,不论是朋友、亲人还是爱侣,为了相伴时候心尖的那股热劲儿,我们宁可承受人性的反复无常。有些聪明的,学会了这一套,再拿去下一个可怜人身上用,好把自己受的苦补回来,哲学家于是把这叫做社会规则。

但斐那进来开销的确很大,她手上的珠钏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阿斯纳大齐识货,那是流行于中国的一种硬玉,叫做翡翠的珠宝。和巴黎人喜欢的那一类亮烁烁的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钻石不同,翡翠珠就算是放到凡尔赛宫最璀璨的水晶大灯下,也不会泛出刺痛眼睛,教人想要转头闪避的星芒。翡翠的光泽是包裹在一层玻璃一样的外壳中的,珠宝店里掮客的行话叫做“水头”,明明是世界上最致密的石头,质地之坚硬,哪怕和金子碰撞也无损,可那盈盈一水间的柔和光晕,却仿佛触碰一下就要流淌出来似的。

除了这手钏儿,但斐那还在拍卖行陆续买进了好几支翡翠手镯,一卷极大极莹润的珍珠长链,无数来自土耳其的细纹棉布和来自中国的上等丝绸,全都印着繁复富丽,流光异彩的图样。她和阿斯纳大齐的话只说了一半,雷斯托夫人就迫不及待地去跟丈夫交代了几句,赶着妹妹一同回家,要看她新收藏的这些宝贝。她嘴上说着:“在这些不入流的首饰衣服上花这么多钱,你真傻!”心里却不得不承认但斐那娇小玲珑的身材很适合这样东方式的古典神秘装束。

一路上,但斐那絮絮叨叨地跟姐姐讲着哪些珠宝店进了哪些时新东西,哪些拍卖行上了哪位破产爵爷的家传宝,哪些裁缝店出了哪些特别的裙子样式。特雷斯托夫人诧异地问:“你近来这样悠闲,手头这样宽裕么?还是你终于和特玛赛彻底解开心结,所以要这样上紧着打扮,好教他看了高兴?”

但斐那扫兴地叹口气:“恰恰相反呢,我的姐姐。就是因为心里不痛快,才流连在这些地方。拥有这些好看的东西,才能高兴点儿。”

“可你又说,特玛赛照单全付你买东西的帐?你们俩这是演的哪一出,我竟看糊涂了。”

(“拍卖行”章节待续)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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