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斐那的故事（九）

森林里（第二部分）

“那你为什么担心他们来往？特纽沁根太太虽然不够有风度，可长得着实美呢，小特玛赛先生眼光可准得很，总是挑中最明艳的姑娘。“特奥伯冷夫人的脸又红了一下。

特玛赛夫人想了想。她这个朋友虽然心直口快，说话爱得罪人，但心地善良，并不会拿别人的烦心事看笑话，于是她继续说：“若她果然是下等人里的姑娘，倒也没什么。”她轻轻做个手势，阻挡了侯爵夫人冲到嘴边的疑问：“是的，弗朗西斯，你没有听错。要是他和女仆、戏子、舞女，这些人混在一起，我倒并不担心。年轻人的胡闹当不得真，再怎么被脂油蒙了心，等上流社会的集结号一吹响，他们自然知道该收手。玛格丽特倾国倾城，阿尔芒不也离开她了吗？”

“我倒不知道你爱看大仲马的那些瞎编乱造。”侯爵夫人嘟囔了一句。

“是小仲马。很感人的故事，可正说明世事无情哪，亲爱的。”男爵夫人把话题拉回来：“但斐那可不是宁可在孤独中吐血死去也不累及爱人的玛格丽特。她嫁到纽沁根家，进了上流社会，也带来她父亲那套中产阶级的商人习性。我们这些人托王上的福，在旧世界过过好日子，知道上一代伟大的情感是什么样子……”特玛赛夫人说到这里，触动真情，低头悄悄擦拭一下眼角。好友知道她是想起旧事，也忍不住陪着她一起唏嘘了一阵。

“那些好时候都过去了，”男爵夫人冷静下来，接着又说：“可有一条不该变化。若一个男人想要得到幸福，就必须学会把感情和金钱分开。他尽可以不爱他的妻子，只供给日常开销，或者爱她爱得发疯，家当都放在她手里。可这得都由他说了算，他要看得清枕边人的心思，到底是为着钱，还是为着人，而不是被女人蒙蔽，把他当成取款的机器，还以为肯屈尊花他的钱是因为真心爱他的缘故。”

“难道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还会计较金钱吗？”

“我们这一辈的女子不作兴欺骗自己，男人们也就不用受这样的考验。对我们来说，爱一个人，他的就是我们的，我们的也是他的，我们爱的是人，金钱只是爱欲这袭锦袍上闪烁的花边，哪怕他穷了，我们只有更心疼，想方设法为了他谋差事，在他落魄的时候默默等待，而绝不会掉头而去。我们不爱的时候呢，尽管不会拒绝傻瓜为了讨得我们的欢心捧上金珠玉钻来，可谁也不会为了求财而装作动情，那样的事真叫人恶心。上流社会自有尊严，不论男女，感情可以变幻莫测，却不该虚伪。是的，弗朗西斯，我们可以骄傲地说，我们爱过。

“但斐那这般的妇人，生长在生意人家，母亲早亡，父亲溺爱，只晓得用钱满足女儿各种无理的要求，她与大姐斗着心眼儿长大，比着看谁要到父亲更多的钱就是得到他更多的爱。她也许并不自知，可她心里边全无作女子的本分，不懂得要仰望和依靠丈夫，相反，她们这样的出身，除了钱什么都不相信，一定要把钱全都抓在自己手里，算清楚安稳的未来之后，才会有点儿余力打量个人生活。在但斐那，感情和金钱是混在一起的。她嫁纽沁根先生的前提是他有钱，可她打错了算盘，反而折进自己的本钱，于是她去爱小特玛赛，前提是他肯为了她一掷千金。”

特奥伯冷夫人忍不住插话：“亲爱的维多利，你未免太自谦了些，你家小特玛赛先生的魅力之大，哪里还需要花钱才能换来女人的青睐。“侯爵夫人第三次红了脸。

“不，弗朗西斯，你不明白这里的关窍。也许但斐那并不拒绝和小特玛赛亲近，才貌仙郎，男欢女爱，都是人之常情，可厉害的是，她并不像弗朗克之前一贯鬼混的那些夫人们，大家心知肚明，打着恋爱的旗号逢场作戏，不，她可不是。一开始弗朗克对她当然只是贪图新鲜，可这样的女子天生便会顺水推舟，她放出手段，将计就计，让他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也许还在床笫之间激起男人的雄心，教他以为全是自己成就了她。总之，她要他相信，甚至也要自己相信，她给的是爱情。“

侯爵夫人听得将信将疑，说：“就算是这样，亲爱的维多利，又有什么要紧？弗朗克并没有吃亏，他反正要在女人身上花钱，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

“也许暂时并没有什么，可他慢慢的就要被情人之间这种相处给定了型，以为想要得到一颗真心，必须和钱扯上关系。将来等到他结婚成家（希望我能活到看到这一天的时候，亲爱的弗朗西斯，我多么爱他，多么希望他幸福），如果他的妻子是一个诚实美好的姑娘，她就会被丈夫这种举动给伤了心而疏远他，因为他习惯了，只晓得用花钱替代情意，而她想要的是丈夫发自肺腑的温存。除非他运气好，竟能娶到一个又有头脑又有耐心的妻子，那样也许时间长了还能回转，他能在中年以后慢慢品尝到真正的家庭的快乐。如果他的妻子是一个同样虚荣无耻的女人，那就更加糟糕，人是不可能一辈子顺风顺水的，弗朗西斯，而弗朗克这样得意惯了的孩子更免不了会遭些坎坷——他的前半生被我和他父亲宠坏了，人生的课题都得在后面补回来，可我没有办法，我实在舍不得看到他跌跌撞撞，总想给他把路铺平——一个母亲——啊，一旦到了他倒霉的时候，他的妻子就会无情地抛弃他，而他将再也不会相信女人，把他被磨平了的气性混合着冰冷的心，凭着他的机敏（像他的父亲）去再赢回他的财富和地位——不论遭过什么坏运气，我知道他一定能。可是他却从此无法获得世间最美好的体验，那是来自相知相许的女子诚恳坦白的示爱，无微不至的关怀，不离不弃的守候，那才是一切钱财都买不来的东西，才是一个男人能获得的最极致的幸福，一颗女人的真心——就像我们在神圣的上帝面前许过的誓，至死方休。“

特玛赛夫人仰着头，把手放在胸口，仿佛看着某个冥冥虚空中的人在说话。侯爵夫人被她感动得眼泪汪汪，握着她的手叫喊起来：“哦，维多利，我最亲爱的，你教我心碎了——只有女人知道女人。”

男爵夫人伤心地转过头，说：“好弗朗西斯，做母亲的总难免为了孩子提些过分的要求。你肯不肯帮我去劝劝弗朗克，作为他母亲最好的朋友，作为他的一个长姐，一个比他成熟一些的朋友？也许他能听你的，他从小就很喜欢你。他会看重你的话。”

特奥伯冷夫人庄严地整了整手套，允诺她一定找机会和小特玛赛先生好好聊聊，希望他能体会她们的一番苦心，保留住对待感情的真挚和尊重。

（“森林里”章节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