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澳門支部的民國往事(三)：權力洗牌

作者：高永鈿（暨南大學歷史系碩士）

上文提到，國民黨寧粵兩派在內地鬥得激烈，而梁彥明所率領的原支部緊隨粵系「大佬」指示，積極發動輿論攻擊中央。然而直屬支部的存在仍對原支部具一定威脅，梁彥明此時便出手試圖解決「昔日同門」。

1936年1月初，梁彥明照例到穗參加省黨部第七次大會，仍擔任宣言起草委員並代表澳門支部進行報告。在會上，他聯合香港和寶安支部提出「請撤香港澳門兩直屬支部」，認為「該中央直屬支部成立以來，黨員不過數十名，工作懈弛，徒糜經費」，理應裁撤。可以推斷，當時設在香港的直屬支部與原支部爭奪國民黨在澳組織的「正統」，兩者在宣傳上「各立門戶，意見紛歧」。

直屬支部在後來曾如此總結雙方的本地輿論競爭——原支部在《澳門時報》、《新聲日報》、《平民日報》、《民生日報》上發表攻擊中央的文章；而直屬支部只有「《朝陽日報》及《大眾日報》力能主持正義，不受反動所利誘」主動宣傳南京中央和蔣介石的言論，「力闢謠言邪說」。 

當時澳門華人社群對此有何取態？受史料所限未能確定，但可推測直屬支部在黨員招募、宣傳影響上不如原支部，畢竟梁彥明等人已在澳工作多年且獲本地社群認同，澳門又毗鄰廣東，自然受其輿論影響；因此後來直屬支部向中央報告時，也直言「徵求黨員頗多窒礙」、「澳門支部對峙，時加破壞。當於其時，進行工作，常多窒礙，是以黨務進展，祇能按部就班，見機而作」而梁彥明等人為打擊直屬支部，便以國難當前應「精誠團結」為由請求撤銷。

不久，胡漢民自歐洲回國，引起各方關注，梁彥明以支部名義發表歡迎通電； 其後支部舉行了第八屆選舉，他與上屆執監委繼續連任並發表聯名通電，表示全國正值內憂外患，希望「聯絡全國，認真一致真誠團結，共赴國難」。豈料胡漢民於5月中突然逝世，梁彥明對其離世深感悲痛，不僅寫詩致哀，更帶領支部舉行公開追悼活動 。

梁彥明致哀時或許並未料到胡漢民去世將成為寧粵鬥爭的重大轉折——此後蔣介石黨內影響力幾近最高，成為全黨領袖。寧粵鬥爭形勢逆轉，為之後原支部被裁、他仕途受挫埋下了伏筆。

選舉：權力洗牌

胡漢民去世，寧粵雙方幾近爆發武裝衝突。支部亦於6月4日發表通電支持粵系軍隊北上抗日的號召，強烈要求中央出兵抗戰。然而兩廣事變以陳濟棠下野出走、蔣介石降服反對派告終，梁彥明等人過去所倚仗的粵系勢力瓦解；內地政壇掀起的風浪，雖然逐漸平息，但其餘波隨之不久便泛至南海之濱的澳門——梁彥明或劉紫垣等人此時或許並未意識到，國民黨在澳勢力即將迎來洗牌。

就直屬支部的會議紀錄所見，劉紫垣等人於7月中遷回澳門活動，向中央提出「接收廢澳門支部駐中山縣灣仔鄉廣善醫局辦事處」(隨後獲批准)，並陸續展開籌款「蔣公壽辰獻機」、組織「國民大會澳門代表選舉」、監督各分部選舉等工作；9月11日，南京派人到廣東省黨部指導召開會議，有人指：「……駐澳門直屬支部籌備委員會成立後，原有支部對峙抗交」要求立即撤銷該「不合法支部」；其後國民黨中央亦下令「港澳兩支部即速辦理移交手續」並重新劃分下級黨部。

這意味著原來避走香港的劉紫垣等人由「在野」變為「正統」，在澳多年的梁彥明等人則從「合法」變為「非法」，國民黨在澳組織迎來權力洗牌。

面對劉紫垣等人要求移交「印信卷宗公物數目等項」，梁彥明等人似乎不願就此讓渡權力，故意拖延而「函覆移交尚無定期」；但迫於形勢，最終仍在10月16日與直屬支部進行交接。可以想像梁彥明的一部分本地聲望(國民黨支部執委身份)因權勢轉移而消解，失去過去倚仗的政治背景；但他此時仍為國民黨黨員和本地名人，不論實情為心悅誠服或明哲保身計，在公開場合也會支持南京政府(如響應內地的購買飛機賀蔣介石生日的風氣，他也捐出一定款項)。

與此同時，南京政府籌劃在11月召開制憲國民大會以實現憲政，當中有人提議將澳門代表列入海外選區中。經討論，確定由澳門僑民國選事務所負責當地選舉工作，南京政府則從僑務委員會認可團體推選的候選人中選取二人，供合資格選民選出一名代表。8月19日，南京選定澳門商會主席范潔朋為選舉監督。 他按選舉章程調查，最後呈報國醫分館、直屬支部、教育會和商會僅四者為有推舉代表資格的合法團體；這是澳門首次有人能以「全民公投」的方式參與國家大會，一切似乎按章進行，但表面民主的選舉也暗含國民黨新舊支部鬥爭，過程一波三折。

全民公投：一場混亂的選舉與背後陰謀

1936年10月7日投票當天，國醫分館職員吳氏認為該館董事之產生不合選舉法，因此該館不具投票資格，獲直屬支部的劉紫垣和盧季瑞附和，眾人「互相辯論良久」，范潔朋「幾經解釋，無法解決」；發生糾紛後，連日又有澳門工羨裝船行、宴席行、茶居西家行、鎅木行等向范潔朋呈請參與競選，他只好將投票延後並請示中央僑委會；獲復函國醫分館代表符合選舉法可以投票(無提及各行呈請一事，筆者認為即最終不獲接納)，遂決定在17日再選出候選人。

然而投票當日，直屬支部成員竟棄權不到場投票。正當選票已全剖投入，打開票箱、點算26名推選人票數時，突生意外：

「忽有二人趨前，將票搶奪撕毀，即被在場保護之華探拘捕出場，並由監督宣佈改期推選。查該兩人一名黃信，自認系宴席行工人，現已失業；一名陳安，自認裝船行工人，兩人俱認搗亂不諱……。(筆者注：二人搗亂後)於是糾紛又起，全場秩序大亂，票箱被毀。范氏無法維持，召警保證，當帶去二人問話。駐澳支部(筆者注：非原支部)亦聲明決不承認此次初選為合法，故結果如何，尚難逆料。 」

直屬支部否定初選的態度確實耐人尋味，這或與內地的國選亂象有關(有研究指出國民黨欲借選舉鞏固統治以及地方官員干預選舉事件)。

事實上，國民黨中央組織部曾要求直屬支部填報澳門國大代表「候選人姓名、年齡、籍貫、經歷、有無黨籍等」，當中有否主導選舉走勢之嫌？另外，公羨行、茶居行、宴席行、鎅木行因不獲推選資格，曾聯名致函直屬支部請求轉呈中央僑委會委員長陳樹人「請主持正義轉呈總監督察核」；直屬支部亦派劉紫垣晉京與張勵生和陳樹人商議辦法。

面對錯綜複雜的選舉，范潔朋「因種種困難，去電南京總事務所辭職」，獲回電挽留；他只好「親至南京向總監督陳樹人面辭」，仍不獲准，「只得勉為其難」，並向外界聲稱：「余返澳後，加以解釋，三數日，即可正式選舉國選初選人」。

獲得澳門國大代表這一重要頭銜，無疑能大大提高個人聲望，本地利益團體固然十分重視；而國民黨本有控制選舉結果以維持政權之意，直屬支部或許欲借此鞏固自身在澳地位，可惜現存文獻未有提及直屬支部最早推舉誰人參選；但不論哪一方欲勝選，必然須獲得各界團體支持。

值得注意的是，據直屬支部向國民黨中央報告稱，上述不獲推選資格的各行早在國選開始前已「受屬部指導……其領袖均是黨員」，他們召開會員大會時「常務委員與秘書前到參加藉以指導及宣傳」，大有直屬支部週邊組織的性質。

各行未能參加17日的選舉，遂派人搗亂以爭取推選資格；而直屬支部當日棄權到場投票、事後又聲稱「決不承認此次初選為合法」，筆者不排除此舉有借為各行爭取權益之名，保證所推代表獲得足夠票數之實；到場搗亂的各行工人，或許是充當直屬支部的「爛頭卒」。

盧九之子 VS 社團領導

12月11日進行第三次初選，仍由最初確定資格的四個團體職員到場投票(即工人團體的呈請不獲接納)，選出盧煊仲、梁彥明、謝再生為候選人。內地國選由於各種原因一再拖延，澳門亦同樣延至次年7月進行複選，盧煊仲和梁彥明最終成為中央圈定的兩位候選人。

查盧煊仲乃著名賭商盧九次子，與孫中山交好且曾資助其革命活動；曾任兩廣鹽運署惠陽鹽運使、多屆澳門鏡湖值理及主席、華人商會值理等，乃本地著名富商、慈善家。1932年澳門華人捐獻援助十九路軍時，他便獨立捐出10萬元國幣。有趣的是，未知盧煊仲主動加入抑或直屬支部有意拉攏而壯大自身勢力，他於1936年11月中被接納為黨員。而梁彥明雖然已不具支部執委身份，但身兼多個社團職務(時任教育會常委、鏡湖醫院副主席、同善堂值理)，聲望上亦不遜色。二人分屬新舊支部，某程度上是過去國民黨在澳組織“正統”鬥爭的延續。

由於梁彥明成為澳門候選人之一，因此亦受到省港輿論一定關注。廣州有報導稱澳門市民對選舉十分熱烈，對候選人的討論成為茶餘飯後話題。

投票前夕，由於范潔朋突發急病遂另由崔諾枝代行監督，後者決定7月26至27日為投票期限，28日開票。在合資格的11705名選民中，盧煊仲以5320票當選為正代表，梁彥明則獲4696票為候補代表，遺憾落敗。然而隨著抗戰爆發，制憲國民大會延期，盧煊仲未能以澳門代表身份晉京；但該頭銜成為之後媒體報導他的稱呼之一，相信其社會地位有所上升。

政治失勢，梁彥明此時所經歷的社團低谷，反映出內地政壇的風雲變動；另外儘管在國大澳門代表落選，但他仍擁有其它社團身份，其本地聲望並不受太大影響。抗戰爆發後，他帶領各界人士發起愛國活動，成為救亡社團領袖之一，地位有所上升。下篇將講述他獲中央重視並任命重返支部，以及詳細描述戰時震驚全澳的梁彥明遇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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