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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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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前必須看的《游隼》

鮑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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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曉雅的邀請,這是另一篇貢獻給大家的書評。《游隼》出版的50周年之際,2017年,中文版由浙江教育出版社首次出版。筆者認爲這是一本20世紀的人寫給21世紀的書。

死前必須看的《游隼》

我們不可能知道,到底是初次目睹帶來的震撼,還是長期留意產生的眷戀,驅使英國埃塞克斯郡海岸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圖書館職員貝克(J. A. Baker)對游隼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1954到1964年,每年秋天到來年春天,貝克幾乎每天都在當地鄉間游走。或步行或騎單車,使用望遠鏡,或只用肉眼,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去追蹤和觀察游隼。

游隼是一種捕獵其他鳥類的中型猛禽。“像所有的獵手一樣,游隼的捕獵也有恪守的規矩。儘管完全有能力,它們卻很少像其他鷹類一樣在地面捕獵或者窮追已經隱藏起來的獵物”;“一旦游隼佔了捕獵對象的上風,捕殺乾淨利索。中小型鳥被伸展的爪子一把抓起;重型鳥是從上到下受到俯衝式的攻擊…利用俯衝的力量能讓游隼去捕食兩倍於自身體重的鳥類”。

10年的觀察中,貝克寫下1600多頁的記錄。約在1960年,他從記錄中提煉出不到6万字的手稿。手稿的形式是從1962年10月到1963年4月的作者的觀察日記。

20世紀非虛構經典傑作

這部充滿詩意的手稿,於1967年以《游隼》(The Peregrine)為題出版以後,成爲有史以來非虛構作品無可爭議的傑作。[註解1]

最先抓住讀者的,是作者細緻入微的觀察。對觀察的細節描述,會把讀者帶進入一種和平與寧靜:“游隼一般四月到六月期間出生”;“來年三月才換掉幼時的原毛”;“初生的頭年是棕色的,成年以後,換上藍色加黑灰色的羽毛,肚皮則呈白色缀有黑斑。”

和平與寧靜的狀態之下,山林荒野之間,一個追隨游隼的幽靈的感覺開始出現。

游隼每天都要洗澡,它們的一天從一段散漫遲緩的飛行開始,之後主要的時間都是用來尋找合適的洗浴場所。洗澡的地方必須水深2到12英寸,底部必須是石頭或者是堅實的平面,小溪流或者是深水窪都可以,比河流幹道更好。

然後,到處追隨游隼的幽靈不僅有了感官知覺,而且感覺變得炙熱,帶有一種無限傾心的崇敬。

“他突然一頭扎向北面,屈身向下俯衝,翅膀高蹺,緊縮成團,垂直下落。俯衝之快,自上而下如電閃雷霆,射向下面的黑色森林,黑色身影早已化作灰色氣團,隱藏在一划而過的雲氣流中。俯衝時,他把天空當做自己的畫卷。這就是終極,是死亡,除此之外萬事皆空。” [註解2]

從細膩安寧,到強烈與終極,已經使《游隼》遠遠超越了一本介紹自然環境以及野生動物的作品。但是作者的進一步轉換升華奠定了作品的文學成就。

“站在北面果園附近的田間,我閉上眼睛,澄清意念,融入清澈光譜般的鷹的意識。溫暖而堅實地站在長草地上,聞著太陽的氣息,透過鷹的皮膚,沉入他的血液和骨骼。地面變成了我爪下的樹枝,太陽貼在眼皮上沉重而溫暖。像鷹一樣,我聽到人類的聲音並且感到厭惡,像亂石叢中莫名的恐怖。在如此骯髒的恐怖中我感到窒息。伴雜著採石場的景觀和氣味,我感覺到狩獵者對無人知曉的世外家園的渴望。我感受到來自北方的引力,神秘和魅力召喚著遷徙的海鷗。我感覺到了想從此消失融入空無的奇特渴望。我繼續下沉,在鷹的羽毛般輕盈的睡眠中伴睡。然後我在驚覺中醒來。” [註解3]

在驚覺中醒來的筆者,不知怎地想起多少年前的老師,空洞的聲音加拌著北方大蒜味的口臭。呼吸過新鮮的空氣(幾乎是通過鷹的鼻息),記憶讓人感到窒息和噁心。

通過其他物種的視角去拓展人類的視野和想象力,這種手法在虛構作品中常見。傑克·倫敦1903年作品《野性的呼喚》中回歸野性的家狗巴克的經歷,不經意的讀者也會很快忘掉故事主角雜种狗的身份。巴克實際上是個被看作是狗的人,原因是它百分之百具有人的社會經歷和感覺經驗。

《游隼》卻恰恰相反。在非虛構作品中,開創性地借用語言的感染力,將做鳥的感覺移植給人。重要的不是妙筆生花的語言,而是長時間的仔細觀察和潛心體驗的升華,它所達到的境地,是放棄和熄滅做人的感覺,是人類真實感覺經驗的極地邊緣。麥克法蘭(Robert MacFarlane)在《游隼》50周年紀念版的序言中寫道:“這決不是一本觀察鳥類的書,而是關於脫胎換骨變人成鳥的書。”

是作者把人的感知推向了極致,同時將文學推向了極致。

如果你相信人生的目標在於不斷地拓展作爲人類的感覺經驗,看到最好,看到最遠,看到最美,看得真切,那麽《游隼》這個本書在生命結束之前必須看的。

寫給21世紀的書

20世紀細心的出版家,沒有錯過這本不事喧嘩的小書。正如一本不朽之作,它經得起時間的考驗。50多年過去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注意到它經久的魅力。

把這本書歸列在電影學院的必讀書單上的德國電影藝術家荷索(Werner Herzog)說:“觀察的強度和來自觀察的喜悅,是電影製作人或熱愛文學的人必須具備的。誰真的熱愛文學,真的喜歡電影,誰就應該去看那本書。” [註解4]

其實不管是什麽時代,不管你在做什麽,處於人生的什麽階段,這本奇特的書都能為你帶來深度的益處。而筆者認爲更爲重要的是,這是一本20世紀的人寫給21世紀的書。

20世紀的人喜歡認定人類是世界的主宰,老師們喜歡教導孩子們“爲全人類的幸福而奮鬥,”人生的最高尚目標也是為人類做出貢獻。

21世紀人類真實地面臨著這類奮鬥與貢獻的結果。正是從貝克狂熱地追尋游隼的那個年代開始,由於人類使用的DDT等農藥,破壞了生態,直接導致了他所熱愛的游隼數量急劇下降,一度瀕臨絕種。

21世紀初期,游隼存活總數不超過14万,而人類養活的肉雞數量在2009年達到了500億。相對於野外存活的大約20万頭狼,人類圈養了4億隻狗;全球4万隻野生獅子,相對於6億家貓;非洲原野上奔馳的90万非洲水牛,相對於15億家畜牛。目前世界上約90%以上體重超過幾公斤的大型動物不是人類自己就是人類圈養的家畜(統計數字,見赫拉利《未來簡史》)。

今天人類高速積累的知識從不同的角度,似乎在不斷地證明貝克50年前作品的前瞻性。神經科學證明了鳥類的意識與人類並沒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人類個體的感覺經驗,與鳥類個體的經驗,也都是同一自然規則下的生物編程。人類的愛與恨、勇敢與恐懼,同游隼相比,真的有什麽高低貴賤本質上的不同嗎?真的沒有其他物種比人類生活得更純粹、更勇敢、更美麗麽?這樣的問題,似乎只有在21世紀才剛剛開始被提出。

作爲人的個體,作者貝克雙眼深度近視,長期患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而他所蛻化成的游隼卻剛好相反,具有極度敏銳的視覺,放眼過去,目光所致,世界一片清澈而無所恐懼。它俯衝時,是世界上最快的動物。

“這種運握咆哮風雲的能力,這種高貴壯麗的飛行力量,讓我大聲呼喊,在極度興奮中起舞。現在我已經看到了游隼,看到了極致,看到了最好!除此以外我別無所求。” [註解5]

《游隼》的作者生活在各種人類極端思想殘酷鬥爭的20世紀,戰爭空前恐怖。可以肯定的是,相比於游隼簡單純粹為生而戰的殺戮,人類相互的殺戮會顯得輕率無聊骯髒和血腥。

“我發現自己蹲在獵物上,就像一隻撲落的鷹, 眼睛快速轉來轉去,警惕著行走人的頭。 在不知不覺中,我的舉止變成了鷹,像置身於原始的祭祀;狩獵者終成為獵捕的對象......那些日子,我們一同生活在野外,在緊張而極度歡樂之中,避開過往的人類,討厭他們突然抬起的手臂,瘋顛顛的舉止,漫無目的踉蹌腳步,墓碑一樣蒼白的臉。” [註解6]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其作品裏,沒有半個字提到自己作爲人的生活,也沒有提及他所經歷時代的以及他的國家捲入的戰亂。空無的人的生活與鮮活的游隼的生活形成了鮮明對比,使得作者的目的變得清晰而確定。

正如他所表白的:“在空無和沈默中滌淨人類的污濁”。[註解7]

鮑樸 (2018年5月10日)

註解1:The Peregrine, J. A. Baker, Collins, 1967; The Peregrine: 50th Anniversary Edition,J. A. Baker, HarperCollins, 2017; 中文版《游隼》,J.A.貝克(著),李斯本(譯),浙江教育出版社,2017年8月, ISBN: 9787553655413

註解2:引文為筆者自譯,歡迎批評指正。原文:Suddenly he plunged to the north, curved over to the vertical stoop, flourished his wings high, shrank small, and fell. He fell so fast, he fired so furiously from the sky to the dark wood below, that his black shape dimmed to grey air, hidden in a shining cloud of speed. He drew the sky about him as he fell. It was final. It was death. There was nothing more. There could be nothing more. (p108)

註解3:原文:Standing in the fields near the north orchard, I shut my eyes and tried to crystallise my will into the light-drenched prism of the hawk’s mind. Warm and firm-footed in long grass smelling of the sun, I sank into the skin and blood and bones of the hawk. The ground became a branch to my feet, the sun on my eyelids was heavy and warm. Like the hawk, I heard and hated the sound of man, the faceless horror of the stony places. I stifled in the same filthy sack of fear. I shared the same hunter’s longing for the wild home none can know, alone with the sight and smell of the quarry, under the indifferent sky. I felt the pull of the north, the mystery and fascination of the migrating gulls. I shared the same strange yearning to be gone. I sank down and slept into the feather-light sleep of the hawk. Then I woke him with my waking. (p144)

註解4:德國電影藝術家荷索(Werner Herzog)談《游隼》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zYyxY7NksM

註解5:原文:This mastery of the roaring wind, this majesty and noble power of flight, made me shout aloud and dance up and down with excitement. Now, I thought, I have seen the best of the peregrine; there will be no need to pursue it farther; I shall never want to search for it again. (p149)

註解6:原文:I found myself crouching over the kill, like a mantling hawk. My eyes turned quickly about, alert for the walking heads of men. Unconsciously I was imitating the movements of a hawk, as in some primitive ritual; the hunter becoming the thing he hunts… We live, in these days in the open, the same ecstatic fearful life. We shun men. we hate their suddenly uplifted arms, the insanity of their flailing gestures, their erratic scissoring gait, their aimless stumbling ways, the tombstone whiteness of their faces.

註解7:原文:to let the human taint wash away in emptiness and silence"

註解8:游隼照片本人付費只獲得個人使用權。來源:Alamy Stock Photo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