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戀》校讀插曲：第八章消失之謎

高全之的《張愛玲學》（台北麥田，2008年二版）裏有一篇對《赤地之戀》作版本研究的論文〈開窗放入大江來〉。當年拜讀此書我才知道，原來《赤地之戀》的1954年初版天風版裏竟然是沒有第八章的！以下截圖為高先生《張愛玲學》第239頁的一個局部。

 （按：圖中友聯版指1956年香港Union Press推出的小說英文版Naked Earth。它是張愛玲本人對中文原著的改寫而非直接翻譯，很多文段甚至情節都變了一番面貌。雖然添補的故事情節不多，但章目劃分較細密，使全書增至32章。）

 為什麼缺章這樣明顯的疏漏會發生於天風版？可能的解釋有兩個。第一，張趕寫小說，增增刪刪，匆忙中標錯章節號，忘了自己書稿中根本缺少「八」，而編輯和排字工原樣照錄。《赤地之戀》沒有像《秧歌》那樣曾經連載，一上來就是以單行本發表的。然而它故事連貫，行文縝密，作者連章號都計錯當不至於。第二個解釋不那麼牽強，似乎較符合「奧卡姆剃刀」（Occam’s razor）原則：無非是排字工疏忽大意，將手稿上的標號「八」遺漏了。

 缺少第八章的《赤地之戀》不止天風版，還有晚它二十幾年的慧龍版。

 慧龍版在1978年使此書重現書市，固然有傳播之功，但是它在文字上甚多疏漏與妄改，貽害了後來所有的皇冠版，令人無法原諒。慧龍版可惡的還有一點，那就是對天風版的分章亦步亦趨，再度跳過第八章，由第七躍進到第九。憑《張愛玲往來書信集·紙短情長》可以推斷，慧龍沒有把校樣寄給張愛玲過目，也未曾向作者請教如何重排章次。張愛玲發現慧龍竄改過一處原文（何止一處！她看得真不仔細）是在出書後，木已成舟了。

 第八章哪兒去了？張愛玲一生也沒有替讀者解謎。但一般讀者不會專誠去尋覓舊版本，也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個謎團。1991年的皇冠版全集，「合浦珠還」（宋淇語）的《赤地之戀》不過是用最省事的辦法，將第九章改為第八，第十改第九，以此類推，作為結局的韓戰故事也就由第十二章變了第十一章。誰改的？大概是編輯。但是邁克對我說，他猜測特別長（42頁）的第七章內含有第八章。換言之，消失的事物就在原處，只是大家懵然，認不出它來。天風版全書281頁，以共十二章計算，每章平均頁數會有將近23頁半。每章長短不齊是張愛玲也是一般現代長篇小說的作風，所以如果第七第八兩章加總有42頁，也很合理。

下一個問題是，原本第七章在哪兒結束？細讀原文並搜尋到蛛絲馬跡後，我跟邁克討論，欣喜地發現彼此看法不約而同。第七章裏戈珊引誘劉荃失身於她那一段故事，以兩個警句作結：「而且她知道，對於他，她是開天闢地以來第一個女人，至少是第一個裸體女人。她做了他的夏娃。」夏娃二字恰好是天風版第155頁最後一段話的結尾。天風版一個普通頁有十五行字，而那頁是個十五行的滿頁。如果此處果真是第七章的結束，讀者在翻頁並看見新序號「八」之前，也並不能確定第七章已終。 

如此警句餘音繞梁，用作一章的結尾，確實像是張愛玲作風。

 但是接下去第156頁也是個十五行字的滿頁，沒有顯露開頭缺少一個章號「八」的端倪。它這樣開始：「此後劉荃沒有再去找她。」這句如用在一章之首，也很適合。故事發展下去，我們的男主角很快難抵心癢，終於還是登了戈珊的門，兩人打得火熱。假定章號「八」是在天風版第七章裏丟掉的。翻檢天風版第七章的全部42頁，發現可以讓它如此不惹眼地被遺漏的地方，僅此一處而已。

不妨擬想一下當時有可能發生過什麼。排字工是清一色男性的行業，且以血氣方剛的小青年居多。想想看，當某個亞當看到「她做了他的夏娃。」這樣的句子，不禁臉紅心跳，正是欲知後事的關頭，匆匆漏排一個「八」直奔後文而去，也是有的吧？

 張愛玲曾經對閨密鄺文美抱怨：「《赤地之戀》中校對一塌糊塗，但是所有黃色的地方都沒有錯字，可見得他們的心理。」（見《張愛玲私語錄》）我校畢全書，卻感到張女士過於樂觀了。情色文字固然可以給手民（排字工）提神，也能亂其心、誤其事。僅舉一例，戈珊開始挑逗劉荃的那幕，天風版裏印著「他一進來就走到他旁邊，在他的沙發扶手上坐下了，（略）。」主動進擊的戈珊成了「他」，他他擠一堆，生起同性狎昵的疑雲。慧龍版很忠實地原句照抄，讓戈小姐又等了13年，方才在皇冠版中恢復女身。

英文版Naked Earth裏，劉荃跟戈珊第一夜的描寫，正是讓整章（第14章）落下帷幕的重頭戲。那裏倒沒有明白提起Eve（夏娃）這個出自聖經創世紀的原型人物，與中文警句意思大致相合的英文低調得多，位置也欠顯眼，在該章倒數第二頁，夾在段落中部：“It was always a good feeling to be the first woman in the world to somebody.” 只說「第一個女人」而沒有明言夏娃。

 下一章第15章開頭也沒有仿照中文版讓劉荃對戈珊先冷落一陣，而是上來就交代：

 HE DROPPED in on her whenever he could, usually in the mornings or early in the afternoon. She got up late because of her late working hours, so when he came she was invariably sleeping, and was usually asleep too when he left. He began to feel that he was an erotic figure that existed only in her dreams. And it was true too that the time he spent away from her became shadowy and unreal and he only came to life between her legs.

 末句露骨，尺度逾越中文版，但這是題外話了。總之如果天風版第七章內包含第八章的猜測站得住，邁克和我的推斷就是那兩章本來以「夏娃」為分界，儘管這大概是永遠不可能證實的。本文純為「自怡悅」而寫，聊備一說，無意主張要給《赤地之戀》重新劃分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