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傷疤行走:張翎《勞燕》
上禮拜五參加了溫哥華圖書館舉辦的活動,寫了《液態鄉愁:在世界文學中書寫華人故事》分享華人作者張翎的演講內容。這篇文章專門來談談她的小說《勞燕》。《勞燕》的英文版在今年四月份被亞馬遜選入閱讀世界 “Read The World” 推薦書單裡的十本書之一。雖然活動已經結束,還是可以在網上購買電子書。
堅決不劇透,只是分享讀完後自己的一點思考。
離群失聲的燕子
雖然張翎在演講中說她喜歡以女性角度來發聲書寫,《勞燕》卻是以三位男性的觀點(以及他們稱呼或賦予女主角姚歸燕的三個名字:燕子、星星和風)來說這個故事,女主角完全是失聲的、被觀察、被推論的。即使敘述時三人已是幽魂可以直白吐露心聲,互相參照,女主角身影留白處仍多,讀者能看到的是她的決定和行動,但是她內心的轉折必須用想像力補足。
東華大學教授須文蔚在《勞燕》繁體中文書的導讀中寫道:
「張翎反其道而行,以更為中性的角度與視野,放下女性作家的角度,悉數招來男子的魂魄,以男性視野控訴父權的殘暴,無疑帶來更大的震撼力。相較於侵略者的殘暴與獸性,姚歸燕最難以掙脫的是父權傳統無所不在的欺凌與歧視。」
因為是男性視角,許多描寫也就赤裸裸的殘暴直接,畫面令人不忍卒睹:
......幾乎完全赤裸,身體上沒有明顯的外傷,只是大腿上有濕黏的血跡──血還沒有止住。我分開她的兩腿,發現中間插著一根已經被血染成紫醬色的粗木棍。
即使寫到萌芽的愛意,也是藉著軍犬幽靈和牠的女友蜜莉的對話(是的,連狗都有聲音)來描述兩個主人間的互動和暗生情愫。
......臉漲得緋紅,一路紅到了指尖。那一層紅如同是宣紙上落下的丹朱,慢慢地洇染開來,遮掩了疲憊留下的所有斑痕。我主人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有震驚,有難堪,有羞澀,有不知所措,還有許多其他。
更不要提戰爭中一連串的陰錯陽差造化弄人,女主角屢屢和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失之交背,被打回(還是選擇回到)羞辱她的家鄉,即使她有一技之長足以傍身。阿燕懷著秘密,阿虎無法釋懷的處女情結,心裏各有疙瘩,日子要怎麼過?阿燕對阿虎的感情轉折,她是怎麼從無盡的磨難悲苦中,把死結打開,對羞辱她的男人們仍保持聖母白蓮花的德性?是傳統思想中的「認命」嗎?這是書中最大的空白。
教育真的能夠解放思想的小腳嗎?
牧師比利的父母是傳教士,他繼承父母的衣缽,繼續到中國傳福音。對在中國如何行事做人,他非常有覺悟,也適應得非常好:
在中國福音是要靠腿行走的,單靠嘴皮子不行。福音走路的兩條腿,一條是粥,一條是藥。
他教他心目中的Stella,他的小星星,英文和醫學知識,是跳過理論和原理,直接教她最實際立刻可以用的,量體溫消毒清創縫合,治療頭痛腦熱腹瀉,蟲咬蛇咬。但是他是想戰後送她去上醫學院,把那些知識補起來的。
「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裡,美國海軍派出的教官依恩只負責傳授中國學員特殊戰鬥技術,溝通必須透過翻譯,更不能干涉中方的管理制度。學員們專注在學習特殊戰鬥技巧和如何使用炸藥爆破,其它的還是中國式的那一套。
語言、醫術、戰技可以惡補有成,但是思想、價值觀的改變卻不是一蹴可及的。或許這也解釋了故事後來的發展,在大時代的洪流和深根蒂固的傳統文化裡,即使有機會改變,人還是選擇熟悉的環境或是隨波逐流。
如果想從教育改變一代人,只能靠人扎扎實實勤奮學習,日以繼夜堅持下去,沒有捷徑。
勤奮斬去了聰明的翅膀,讓聰明可以穩穩地落到地上;而堅持磨去了聰明的稜角,使聰明無法削尖腦袋四下鑽空子。失去了尖角的聰明只能靠整體的品質和體積穿透事物的表層,扎扎實實地進入內裡。
「戰爭與和平各自有門卻不通往彼此」
那是所有人的戰爭,也是每個人的戰爭。我們把戰爭龐大的身體肢解了,每個人手裡都捏了小小的一塊,於是,它就成了一個人的戰爭。這是我們做的自由抉擇,我們都必須為手裡那小小的一塊付上全部的責任和代價。
渺小的個人,不管如何辯解在戰爭中是如何的身不由己,或是只是服從命令,或是怨嘆跟錯人生錯時代,都要面對抉擇的後果、後世的評價,無法卸責。
戰爭會留下疤痕,和平也會。它們的疤痕彼此冷眼相看著,卻不能彼此修復。
「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這句洗腦臺灣青年數十年的口號看似八股,用在戰爭中卻令人遍體生寒。現代的戰爭,毀滅性的武器可以經由軍事強人命令從千里外按鈕發射;資訊戰的時代,軍事行動往往是有領導統籌,從放假消息製造恐慌開始,操縱媒體和大V互相呼應,故事環環相扣,煽動鍵盤俠們的情緒。造星毀星、網路霸凌、系統性的歧視和欺凌,無所不在,造成目標精神性的痛苦或升高至現實上的肉體傷害,也並不少見。
物語、文件、口述歷史
《勞燕》的寫作方式綜合了物語、文件、和口述歷史,看似龐雜紛亂,但是裁剪銜接自有章法。相信以後的歷史小說寫作還會加上影像音樂互動元素甚至體驗環節,讓讀者回到從前身歷其境。
《勞燕》是張翎計畫中要寫的戰爭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很好奇她會選擇那幾場戰爭作為背景?有沒有可能,她會選擇一場沒有硝煙但更為慘烈的戰爭呢?
我誠摯的希望,不需要再等七十年,會有中國作家勇敢的寫出六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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