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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世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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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讀卡爾維諾

江世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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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的小說鮮少解釋來龍去脈,不會告訴讀者故事為何會如此發展,劇情又將走向何處,一切都是撲朔迷離。作者只負責書寫,如何解讀和理解那是觀看者的責任,與他沒半點關係,想來這也是他吸引我的地方。


我也書寫,嘗試過寫一些短篇故事,但是經常在場景與場景之間的銜接,故事的開始與結束,如何讓各個部分承接,接續的細節上煞費苦心。深怕冒然的開始會顯得突兀,擔憂倉促的結局會有不了了之的馬虎,焦躁著場景之間的更替會因為不連貫而中斷讀者的思緒。我在寫作時就像農夫用柵欄將牲畜圈起防止他們逃脫一樣,將文字規範在各種條條框框之中,好讓故事循序漸進,有始有終。我放不開筆下的文字,容不得模糊和斷裂在故事之中出現,我把故事結構填補得太飽滿,以至於最終了無生氣,乏味無趣。甘露在我筆下成了一灘死水。


卡爾維諾從來沒有如此,不管他構思故事的時候如何,至少在他的文字裡沒有這種戰戰兢兢,拘謹彆扭的感覺。他的文字奔放,果敢,是一支紀律嚴明卻不失靈活的軍隊。他的開頭總是突如其來讓人猝不及防,就像敵軍在夜色的掩護下發動奇襲,讓讀者來不及追問前因後果就被槍托逼迫著繼續前行。“這是哪?講的是什麼故事?主角是哪個?”很抱歉,卡爾維諾從不交代這些,不作任何背景旁白,他只負責提供場景,角色還有一些行動,剩下的留待讀者自行腦補。但是在你還沒有瞭解當下發生了什麼,場景就已經切換,人物也跟著退場,更替。


作者不擅于講故事,寫的也不是推理小說,不會好心的給讀者留下故事的線索。書中所有的信息都是欺騙,而且同樣的欺騙一再重複,樂此不疲。如果第一次看卡爾維諾的小說可能會生氣,或許也會覺得茫然,不知道他到底想寫些什麼。


但就是這裡,在充斥謊言,模糊和陷阱的地方,作者要求讀者扮演故事裡的要角,充作旁白和說故事的人。


“來,進來,走進書裡,成為戰士,英雄或是任何一個角色”卡爾維諾如是說。卡爾維諾的讀者必須是勤快的,樂於思考的,這是閱讀卡爾維諾必須具備的最低配置。屆時你將理解書中所有的欺瞞,曖昧不明所具有的意涵,因為以上種種將由讀者自行詮釋。


也許你會看見一名貴婦,坐在咖啡店靠窗的位子,眼神穿越窗櫺延伸至窗外的景色,嘴角不時上揚,莞然而笑。此時你在對角處上下打量著她,暗自思忖讓貴婦嘴角上揚的原凶到底是窗外的某物抑或是她腦海中須臾之間一閃而過的念頭,又或者是在她身上輕率的遊移摸索的目光。如此以來上揚的嘴角也可能是對冒昧的觀察者不屑的訕笑。


我試著臨摹卡爾維諾的手法,描繪出一個粗糙的例子。意義的模棱兩可,懸而未決,是卡爾維諾經常在書中設下的暗樁。故事是開放的,雖然文字已將場景,人物的舉止動作定型,但是其中欲表達的意義始終模糊不清。這就好比用腳尖點綴冰冷的湖面,剛要碰觸就倏地索回。劇情每往前邁進一步,看似逐漸明朗,卻又在下一個環節陷入茫然的囹圄。每一位進入卡爾維諾思想結界的讀者都免不了在不斷輪回的桎梏裡經歷一番苦難,然而也因為如此所以愉悅。


如果文字尚未填滿頁面,餘下不足半頁的空白就此嘎然而止,在一般的小說裡可能是一個章節或一本書的結束。但這在卡爾維諾的書裡並不適用。文字終止了,但這並不是“結束”。文章的開頭和結尾只是形式,卡爾維諾的文字並非按照線性邏輯規矩的筆直向前,而更像是一個無限遞增的螺旋,輾轉跌宕。在文字的墨蹟止步之處只是物理上的終點。歸根咎底文字只是觀念和思想的載體。下一章節會在讀者的腦內劇場隆重上演,然後場景驀然切入,角色登場,故事離開書本在大腦中持續進行著。


每個場景都可以是獨立的節點,也都可以銜接到其它任意的點上。卡爾維諾的寫作風格不受拘束,一點也不安分,從不按牌理出牌,邏輯跳躍,段落和章節之間的關聯若有似無,晦暗不明,但劇情鋪陳卻不會顯得突兀。文本中沒有被填滿的晦澀地帶允許讀者的思緒穿鑿附會,給予活躍的思維任意遨遊的餘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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