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盛世,如何自处
文学讲究基于感官的书写。那么,这盛世有着什么样的味道,有着什么样的触感?
我会把它当成包着棉花糖的黑铁。若是与它同行,则可以尝到甜蜜与安全的舒适感,若是挡了它的路,坚硬的铁器就会迎面而上。那铁器究竟是什么形状的呢?接触过的人都面露痛苦神色。看见这些面孔,它的形状就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了。无论如何,避免与其相撞就好。
于是,这盛世变成了甜蜜包裹着的恐惧。我们诅咒其崩塌,却又对其无可奈何,宛如丧家之犬。
这样想似乎挺有道理,但我又觉得不够。那黑铁到底是什么?这真的是不重要的问题吗?或者,它真如这个想象中这么单纯,这么冰冷,只是一套宛如处刑的器具吗?
深深的恐惧不光来自于未知,它还来自于熟悉中的陌生。
仔细想想,这几年发生的事情,最令人胆寒的是什么呢?
我觉得是举报。是我意识到举报者可能不再是社会中的少数的时候。曾经的暗处变成了舞台,曾经的广场变成了废墟。铁器中可能是手执兵刃的队伍,而组成这队伍的不是职业军人,那是曾经的“人民”,如今的“群众”,未来的“民族”。
最近,有朋友跟我分享过2014之前的南方社会状况。媒体、辩论、政府、公开、民间,一系列的日常词汇,已在五年间变了调性。不过,我从没有身处于那样的社会中,我所见到的更像是潮水涌上来,缓缓淹没,没有多少成就,也没有多少溃败感。所以,我也只能同情地感到惋惜,想象不出这盛世的另一番可能。这或许是幸运的,因为这样我就没机会在大厦崩塌时感叹其中的脆弱。对于未曾看过大厦的自己来说,我更想知道大厦曾经是如何建起来的。而那些见证者们,恐怕会陷入更残酷的失落中。
感受到压力是一回事,而感受到失望是另一回事。屈服和反抗,至少还有得选择。面对绝望呢?还能选择些什么。丧家之犬要跑过怎样的一段路,才能在归来时变成一匹狼?理论是一回事,现实的情绪则是另一回事。人无法依靠理性的判断来支撑自己走下去。
问题也不再是如何自处了,而是依靠着什么再继续走下去。手冢治虫《火之鸟》里有这么一个故事:地震,山崩地裂,一家人与野兽被困在了山洞中。人和野兽都为了生存,执着地挖掘着眼前的碎石土墙来寻找出路。他们或它们都用尽全力,死掉的野兽成为人的食物,死去的孩童也成为野兽的食粮。挖掘着挖掘着,直到光芒从缝隙中射出,这已是数月之后的事情了。残存的人类与野兽走出了洞穴。然而,眼前不是广阔天地,而是百丈峭壁。等到下一代,再下一代,新的孩子不断出生,才终于有人可以攀过峭壁,走向真正广阔的大地。但等待他的,是王国的政治、当权者的贪婪,下一个百丈峭壁,又经历多少年才能越过。下一次的生活,又要经历多少个千年才能不再重蹈覆辙。
为什么继续走下去,为什么在黑暗中寻找光明,为什么不肯放弃。其实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的人就在那里,在那山洞中停下了脚步,在那峭壁之下学会了生活,在那广阔的大地之上选择了容忍。不过,生命一定不甘心如此,在未获得真正的自由之前,我相信许多人是无法真正获得安稳的。那些看上去安心于此盛世的人,其中也定有许多颗心灵在隐隐躁动。
我们需要的不是希望,而是等待希望来临的耐心。循着希望而行动是生命的本能,一时的迟缓不代表永远。只唱情歌能沉溺多久?与猛虎谈情又怎可能心安理得。
能被欺骗的只有意识和头脑,生命本身是骗不得的,身体的冲动只能暂时被抑制,而不可能被消灭。这盛世要的不是寂静,而是赞歌,但它同时也忽略了,赞歌唱不了永远,曲终人散的时刻在前奏轰鸣时就注定了要发生。意识形态,跟真正的生命经验,仍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它将生命经验加以系统化的解释以合理化当下的现实。但真实的经验只是被掩盖了,从未被消灭过。它如暗潮在流淌,暗潮时而涌动,暗潮时而汹涌。
现实的每一次延续都撞击着赞歌的音符。控制了新闻,控制了媒体,又能怎样?感官仍在自己的身上,真实的人际互动还依旧存在。你所亲眼看见的,也是我所亲眼看见的,也将是我们所亲眼看见并亲身经历的。对朋友圈失望了吗?留意那些朋友苦恼的时刻吧。即使听不见远方的呐喊,也必定无法忽视眼前的呜咽。饭圈女孩看上去很疯狂吗?这疯狂,有几分是为追星,有几分是为现实的烦闷呢。在这盛世,我从未见过一个消除了疑惑的人。时钟在转动,只要还有人在挖掘,只要生命还在延续,赞歌就越来越控制不住躁动的身体。
那时,荒谬扯下了皇帝的新衣,希望从盛世的斑驳中透出光来。我不相信未来,但我选择面对生命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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