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二手时间》
我想再一次谈谈《二手时间》。
你有时候有没有感受到这样一种痛苦:在更现代化的国家里,和我们同龄的青年拥有更好的成长环境、接受更轻松的教育,进得却是比我们更好的大学,获得比我们更好的工作…… 我当然知道原因——制度设计、文化观念、对人的态度——过去讲了很多次。我也曾经辣评“为什么我没有生在那里”的网友:因为人家的好不是生出来的。
终有一天,我们会告别这个一直浪费人的努力、悲伤,像焦炭一样大锨铲起来,挥霍填进大锅炉里的制度,我们会说:“那真是一个不文明、不现代、不堪回首的时代。”但我今天不想说这些价值判断,我想说另外的东西,如果你能听懂的话,因为毕竟:
“Историю интересуют только факты,а эмоции остаются за бортом. Их не принято впускать в историю. (历史只注重事实,而情感被抛却在史册之外。)”
我记得,就在2020年夏末的一天傍晚,我去街上散步,雪野给我打来电话。她那个时候很不好,之前有天深夜打来,喘着粗气说:“随便跟我讲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吧……不然我感觉我很快就从窗户跳下去了。”我听完心里一沉,黑暗中摸到烟盒和打火机,低声说话。
这次她心情还好,只是寒暄,谈话间说起过往,略有些沉闷而已。她说自己从小在厂子弟学校,是那种做题家,拿个红本本站台子上。高中上的也是市重点,螺丝上得很紧。到了大学,个人意识觉醒,政治性抑郁迅速袭来。毕竟,政治的本质是一种对待人的方式。
“可难活了……感觉就是一场笑话嘛。以前要不被那样催着还好,现在一想太难受了。再都么劲给往前走了。”她说。
“哎,你毕竟比我认真多了。你的痛苦来得也特别清晰,具体。”我似乎心不在焉地接道。
“哎……么法。”
“你看看《二手时间》吧,会有用的……我没有答案,但我觉得那些过去应该被看到、被理解、被关照,而不是说拜拜,不然人心着不住。”
1989年,苏联人口2.86亿人,两年以后,这么多人迎来剧变,几多欢喜几多愁?史家会说,这是告别了激进革命的后果、失败的乌托邦实验。是的,我完全同意,红色帝国的强大几乎立在血海之上,罪行罄竹难书。但孤灯影下独自愁,人生没有时代长,人心如何受得了?
从超级大国到被遗忘的角落,从战斗英雄到地下过街通道里乞讨的老汉,斯拉夫人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实利的现代人不会想起他们,包括一些二流史家,许还会说:“这是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是,他们是应该付出代价,但是不应该:
“Кто я? Мы из толпы… всегда в толпе… Наша жизнь будничная, незаметная, хотя мы стараемся жить. Любим, страдаем. Только никому это не интересно, книг про нас не пишут.(我是谁?我们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员,我们的生活是平凡,普通的,尽管我们努力生活,去爱,去忍受苦难,然而没有人对我们感兴趣,书里也不会写到我们。)
人的情感平等,所有的经历都应该被书写,都值得被书写,在笔下不应该想到先进与落后、高尚和卑微,这才是我理解的现代化。简单优胜劣汰的现代化,我宁可不要。谷爱凌很好,但我对她不感兴趣,那不是我从小到大看到的故事,大好的一个河山,人民却跪倒在那里,艰难匍匐前进,他们如今被遗忘,将来变革以后也许仍将被遗忘。我的笔,不想忘掉他们(我)。
离开故乡的唯一一班火车在晚九点,当它开始颤动,载我远去时,我想起母亲手扶在鞋柜上,忧虑的眼睛。
拿起笔,我们也需要自己的阿列克谢耶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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