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人生饭桌 · 第三天

七日書(Day 3):兩個人的木圓檯

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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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安穩地坐在木椅上,用一個雙肩包的距離,告訴我,這張跛腳的飯桌,會是很好的小說素材。

對於我來說,那夜的記憶已編成了一個故事。

開端是一張木圓飯桌,在仿古早風味的台式餐廳很常見的,但它跛腳,我很在意,它使我失去了物理空間的平衡感。V安穩地坐在木椅上,用一個雙肩包的距離,告訴我,這張跛腳的飯桌,會是很好的小說素材。

那時我們在討論小說。

村上春樹看過一個故事,故事裏有兩個要爬富士山的男人,聰明男人看過山麓的幾個角度,下了「啊,富士山原來是這樣子」、「這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的結論後轉身離去,他沒有攀上富士山。而另一個頭腦不太好的男人,他無法那樣簡單地理解富士山,於是他用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爬到山頂,然後心想「哦,原來這就是富士山。」村上春樹說小說家大半都是那個頭腦不太好的男人,我說V是那個頭腦聰明的男子。

這是那晚我第一次越界。V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說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想寫的欲望。我也喝了口水,隨即轉話題,問V假期去哪裏玩了。

「京都大阪,還去了環球影城,那天肚子疼,但還是玩得很盡興。」V臉上滿是笑意,還強調了一句:「原來旅行真的很重要。」

在工作狂V的身上聽到這句話令我困惑,我漫不經心地回話,說自己中學畢業後就很少去遊樂園了,新建的迪士尼更是一次都沒有去過。

「你很討厭那種氛圍?」

「不是很討厭……但朋友似乎都不會約我去這種地方,也許他們覺得我不會去。」

「那你可以挑一個好日子,主動邀請朋友一起去呀。」V依然隔著一個雙肩包的距離對我說。

「可以的,但其實我比較怕機動遊戲……」我的眉頭開始緊皺,用手比劃著那種三百六十度高速旋轉、俯衝向下的機器,說:「但只要不是那種頭顱和雙腳朝下的,我都可以閉著眼睛玩。」

V笑了。但我腦海閃過很多畫面。記不清楚是小學二年級還是四年級的時候,一次學校旅行,我掉下水了。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會有划竹筏的行程,應該只是給遊人坐在竹筏乖乖欣賞風景。可是我坐不定,想走到別人的竹筏上。當時可能純粹是為了好玩,又可能原本竹筏上有我不喜歡的同學,其實我都記不清了。而小小的我覺得兩排竹筏挨得很近,自信滿滿地跨出一步,理所當然地掉進水中。我不懂游泳,浮浮沉沉地喝了幾口水,被人拉了上來,像隻落湯雞。

回程的旅遊巴士上,冷氣開得很足,大家都盯著那塊十二三吋的螢幕在看電影,有微微的聲響。螢幕裏是遊樂園的晚上,巨型小丑臉板下歡聲笑語,直到一個白衣女孩倏地從摩天輪墜下。自此,遊樂園便沒有了光。這只是故事開端。車內的世界忽明忽暗,我半瞇著眼,穿著還是有點濕冷的衣服,把電影看完。

旅遊巴只接送到學校門口,太陽在我背後,看著我回家。那時媽媽已到外地工作,父親七點才會回到家,我不敢上樓,默默在樓下看著阿伯抽水煙。很多年後,我憑記憶搜索,知道那套電影叫《咒樂園》,網上評價說特技很爛,其實並不恐怖,但我還是沒有點開來重看。

然而,這一切我都沒有與V分享,我知道那不是我們分享的範圍。

V提醒我,快樂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不要忘記。

亞里士迪帕斯(Aristippus)也認為快樂是首要的。他是蘇格拉底最虔誠的學生之一。他從北非遠道而來,在雅典廣場聽蘇格拉底的講學。他發現老師最偉大的地方,是能在任何困境中,始終保持輕鬆暢快的心境。於是,他在蘇格拉底死後,開創了快樂主義(Hedonism)學派,認為人生的意義,就是要修煉不被環境所困,及時行樂的心境。

我知道V的意思是說,在何種困境與黑暗當中,快樂仍是很重要的。應該沒有人不同意吧。但我側目望向窗邊,璀璨夜色下,長路漫漫,紅旗當道,手機時不時傳來一些新聞,讓人無法揚起嘴角。

有誰共鳴?

在文學科式微的年代,V的中學與香港其他學校一樣,不開設文學選修課,而V是當年學校裏唯一的文學自修生(文學教科書裏的人,總是遺世而獨立,有時是他先拋棄世界,有時是他被世界所拋棄。讀文學的人,不知不覺中,可能也會這樣)。後來,V理所當然入讀中文系,甚至研究院。研究院畢業後,V執起教鞭,被功課、考卷和各種人事纏繞著,日日夜夜。

「你還會繼續讀書嗎?」我大概知道答案,只是想問問。

「我現在其實很少看書了。」V回答我。

「你覺得,那份碩士論文對你來說,影響大嗎?」其實,我想問這個。

「也沒有甚麼影不影響的,畢竟花耗過時間和心力,它是我生命的其中一個歷程。」

V應該不知道,我把他那份長達百頁的碩士論文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包括那些細如螞蟻注釋。V花了很多氣力在六、七零年代的台灣左翼作家和現代主義中回來往返,在看似對立的兩者之間找尋相似的影子。他似乎特別鍾愛郭松棻,不是他投入保釣運動時高聲疾呼的那一面,而是社運後獨自在紐約黃昏河畔下的失落與低吟。

V在2017年的夏天完成論文,走進一條古老的木人巷。我與他在那裏相遇,啃著紙上談兵的教育理論,各自摸著石頭過河,在次年的秋天,以另一種身分,重回中學校園。其後的兩年,世界以我們熟知又無法預料的方式劇烈變動著,旗幟重新站起來,趴下,站起,趴下,直到灰燼。

此刻我坐在灰燼後的木桌子上,繼續追問著V:「所以,後來郭松棻怎麼了?」

「他與李渝回到中國大陸的那一年,正值文化大革命。他對左翼的所有美好幻想,全在那一刻破滅。」

「所以是說,他在最接近理想的那一刻,也是他最接近幻滅的一刻。」

「對。」

「那麼,這個有沒有影響到你?」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這個。

V低頭撫平墊餐桌的花紙,我忙著往杯子裏添水,我們誰也沒有望向誰。因為我知道自己又問了一個越界的問題。

我忘記V最後完整的答案了,只記得他說自己不喜歡在星巴克裏談左翼理想,那是一種虛假。然後再次提醒我:快樂是很重要的,你不要忘記。

我凝視著他的臉,還是想起那個沒有爬上富士山的男人。他聰慧,懂得以一種黑暗去理解另一種黑暗,然後轉身離去。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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