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不要吃糉子（生活 / 節日）

「天時暑熱，為何要吃糉子？」

「紀念屈原。」

「為何要紀念一個自殺的人？」

「重點不在於他的自殺行為，而是他以身殉國的高尚情操。」

「你認同他？」

「不認同——怎麼可以放棄生命？萬事該以自己為先！」

我不敢回話，低頭吃糉子，邊吃邊從廚門隙縫瞥望媽媽。她雙手於不銹鋼煲與砧板之間忙碌來回，間中搞拌煲內食物，偶爾從雪櫃取出食材。無論怎麼移動，她總是背對著我。憑這不著跡的刻意舉措，我斷定她正在流淚。

我的目光不期然往下掃，落在她的左小腿——一隻人造義肢……

「不想吃糉子嗎？」

「不是……不是。」

「那為何這樣多話？」

「熱嘛！躁呀！」

「喝涼茶吧——我煲的。」

媽媽匆匆給我端來一碗涼茶，然後開啟電視，逕自坐在梳化收看龍舟比賽，看得出神，似在重溫昔日風采。聽說她自小是運動健將，婚後繼續參與多項運動比賽，龍舟比賽戰績尤其彪炳。爸爸反倒是個文藝青年，不擅運動，卻總會抵著日照高溫到比賽場地為媽媽打氣……

冒著被罵危險，我上前拿走電視遙控器：「不如看看其他頻道有沒有播放電影。」

媽媽沒反對，依然安坐梳化。

竟是《西遊記第壹佰零壹回之仙履奇緣》。電影接近尾聲，紫霞仙子為救至尊寶，慘被牛魔王刺死，媽媽突然失控痛哭起來。哭著哭著，她又無故笑了。

我沒有安慰她，氣沖沖將頻道調回龍舟比賽那邊。

「隨你喜歡。」

沒待媽媽回話，我回睡房上網。

萬事該以自己為先，不是嗎？

日落西山。肚子餓得咕咕作響，我才憶起自己還沒有吃完午餐。惟想及面對媽媽時的尷尬，我不禁猶豫起來。

湊巧，媽媽敲門示意晚飯已然備好。

「不了。我剛剛約了朋友。」

「嗯。隨便。」

媽媽沒有如常斥責我交待不清楚，輕易放行。這讓我感到意外。

因為午餐時的不愉快事情嗎？

「怎麼愣住？不是要外出嗎？」

「是。」

更衣，套上波鞋，步出大門之際，我瞟見飯枱碟子放有兩隻不完整的糉子。

「午餐剩菜？」

「不要浪費。」

說畢，媽媽捧著碟子走向梳化，全神貫注看電視，不再理會我。

我漫無目的慢步大街。嗅到餐廳傳來的食物香味，反倒更無食慾，心念都在今午事情打圈轉……

我提著兩個外賣飯盒趕回家。一個留給自己，一個遞予媽媽：「不要吃糉子。已放涼一整個下午。」

媽媽接過飯盒，默默低頭吃飯。我也保持沉默，靜靜享用飯盒。

飯後，我和媽媽齊齊坐在梳化上看電視新聞。新聞提及今午的龍舟比賽。這無疑再次挑動媽媽神經。

三年前的龍舟比賽結束後，爸媽在巴士站排隊候車。誰料巴士抵站之際，媽媽突然中暑失去意識，往馬路那邊倒下。爸爸不顧一切衝前推開她。收掣不及的巴士輾過爸爸，停車一剎車輪剛好壓住媽媽左腳……

我無法回應媽媽的悲傷，正如她無法放下爸爸。

怎麼辦？可以怎麼辦？不知道。

我全身突然乏力，有意無意輕倚媽媽肩膀。媽媽沒有迴避，抵著悶熱，任我靠依。

聽嫲嫲說，媽媽曾因爸爸離世生起自殺念頭，惟念及家中尚有我這個乳臭未乾的十歲女兒，於是咬緊牙關堅強活下去……

「媽媽，明年端午節，我不要再吃糉子。」

「為何不想吃？」

「不想紀念屈原。」

「好的——其實我也不想紀念屈原這傢伙！」

我和媽媽相視而笑，笑看新聞報導裡每名熱情參與端午節慶祝活動的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