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随笔:或许有一天我们都能被鉴定的选择 (简中)
自从我开始学习并且从事社工工作以来,我就清楚地知道,一个合格的社工应该在案主面前控制好面部表情,并且最好在必要的情况下学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
这个道理其实非常简单,我举一个例子或许就能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假如你得了一种严重的病去看医生,你本来是希望医生以专业的视角来给你提供医疗帮助,结果医生看到你的病觉得你很可怜,然后哭得比你还惨,那作为病人难免会质疑这个医生的专业性。虽然社工专业性没有像医生那样强,但当作为一种“助人”的职业存在就意味着我们应该认识到自己在"社工&案主"这段治疗关系中的权力以及界限。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每一段治疗关系都是健康与积极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当我真正开始工作之后,总是会在工作中的某些时刻被一些真挚的感情重击,然后我便控制不住自己逐渐变酸的鼻头和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滴。要在案主的面前消化这些情绪其实并不简单,通常情况下我都能憋住,但这次我想要记录的这件事,是让我每每想起都要经历一遍情绪决堤的独特的工作经历,为了让我永不忘记当时的崩溃,我将我流过的眼泪封印在这片自留地。
在《一件粉灰色格子衬衫》的那篇里,我写道我接了一个新的案主,他是一个坐在轮椅上有ABI (Acquired Brian Injury)的小朋友。因为这个小朋友完全没有自理能力且肚子上有一个胃造口,需要工人来帮助他洗澡还有喂食(peg feeding),所有转移小朋友的工作都要通过hoist(供有身体障碍人士移动的吊机)来辅助。对于学过护理和护工的工人来説,这些都算专业范围内,但我并非来自与这两种专业,所以这些对我来説都算比较陌生的操作。
那天是我第一次正式和这个小朋友工作,我按照排班,有7个小时的工作时长。我到他家之后首先按照小朋友爸爸的要求带着小朋友去市里的图书馆转了一圈。虽然小朋友没有办法像健全人一样看书,但是他很喜欢图书馆的氛围。当我一直推着他在图书馆的书架之间慢慢地走的时候,他用手扫过书架上的一排排书脊,仿佛那就是他感受阅读的方式。
不得不说,澳大利亚在普及无障碍化通道这方面做的真的是很好,我推着一个轮椅完全不用担心会在路上遇到障碍物,也不用担心交通通行,因为所有公交车上都给轮椅或者是婴儿车预留了摆放空间。当我推着轮椅上公交的时候,司机师傅也会帮忙把车门口的挡板拉下来形成一个斜坡帮助轮椅上公交。想到我刚来澳洲的时候,被路上所看到的残疾人的数量惊呆。因为在我过去的认知里,残疾人是很难走出自己的家门更别提像健全人一样参与社会活动的。但当我从事这个职业之后,我慢慢发现,如果一个社会对少数群体足够关注,且相关的辅助或者是配套设施齐全,这部分少数群体是不会在一个健康的社会里隐形的,因为“被看见”本身就是一种自由。
当我带着小朋友外出回家的时候,他的妈妈刚好也下班回到家。她问了我下午和小朋友在外面玩得怎么样,玩得开不开心。因为小朋友没有语言能力,所以他没办法用语言表达他的想法。我就和他妈妈讲了一下我带着他去了哪里,做了哪些活动,吃了些什么喝了些什么……其实这些对于家长来说都是很平常的交流,但因为我是第一次和这个小朋友工作,对我来说,这无异于是一种工作汇报。我急于快速地展示自己的专业性以及亲和力,以期后续工作关系的推进和展开。同时,我也希望我可以在家长心里留下一些好印象,这样能够让她把孩子安心地交给我。
交流完之后,他的妈妈说到了给小朋友洗澡的时间,她引着我推着小朋友进了房间,然后问我会不会使用hoist。我当时就愣住了,因为我虽然接受过教学训练,但实际上是上了一个网课,看了一个视频介绍与讲解如何操作机器,真正到了要实际运用的时候,我内心是极度不自信的。
然后我面露难色,略微有些尴尬地和小朋友的妈妈表示我不会使用hoist转移小朋友,并且我坦诚地告诉她虽然过去有接受过训练,但是我本人从来没有实际操作过,希望她可以见谅并且教我如何使用hoist。
小朋友的妈妈脸上露出了震惊和不解的神色,她问了一下我们公司有没有提供相关培训,我弱弱地说着“有,但我们做的是线上培训,没有实操过……”
她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将她的儿子抱起放在了残疾人专用的洗澡椅上,然后和我说着“没关系,一会儿我来教你吧,毕竟线上培训和线下培训差距很大,有些东西没有实际操作过还是不行的。我是孩子的家长,可以直接将孩子抱起然后放下,但是你们公司有规定说是工人不能手工搬运超过10千克的物体,所以你每次转移我儿子的时候,都要用hoist。这个其实很好上手运用的,我一会儿教你一下肯定就会了。”
她利落地脱掉小朋友的衣服,让我推着小朋友进了浴室,并且教了我如何在浴室安装滑轨所以小朋友的洗澡椅可以被推进浴室里。我艰难地在狭小的浴室里按照她的指示笨拙地搭建好滑轨,然后看着她给我展示如何使用花洒,以及如何给小朋友洗澡。
当她拿着花洒对著小朋友冲水的时候,小朋友咯咯咯咯地笑了,然后她说她儿子很喜欢洗澡,她先是拿花洒冲过一遍小朋友的身体,然后就拔掉了小朋友胃造口上的塞子,用手指清理了伤口周围的污垢。
我第一次看到了小朋友身上的那个伤口,开的是那么深,花洒里冲出的水每每流过伤口都能让伤口有轻微的翕动,并且伤口的大小随着小朋友的呼吸收放,而每一次伤口的收放都有少量的血液从里渗出。我终于没能憋住。
我忍不住问他妈妈“他这样真的不会疼吗?。”
她说“或许不会,这个伤口伴随着他出生,可能他早已经习惯了。如果他感到不适,他会呜呜叫的”
我还是没能再看一眼那个伤口,这种痛苦对我来説实在是太过于直观,以至于我觉得凝视这种痛苦本身就是一种残忍。
当他妈妈把他洗完澡推回卧室的时候,她仔细并且耐心地教给我如何使用hoist,但当时的我内心已经被持续不断的情绪起伏所冲击,用一个英文单词表示就是“overwhelmed”。我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能够这么漫长,仿佛一切都凝滞了。
可能她妈妈看出了我的不安,她说她要去客厅收拾个什么东西,问我可不可以帮已经躺在床上的小朋友换上睡衣。我匆忙点头答应,内心却实在感谢她看出我的局促且愿意给我留一些独处的空间。
当她转身走出卧室的瞬间,我的眼泪终于没有憋住而淌落。
我自责于专业水平的不到位,使得第一次工作就在案主面前露怯;我忍不住怪罪公司,为什么不提供更到位的训练,使得我没办法展示自己的专业性以及公司的顔面;我无法抑制看着案主年纪轻轻却饱受疾病折磨所产生的那种哀伤;我更无法忘记刚刚看到他小小肚皮上那个深深的渗血的伤口所带来的冲击;我又感动于案主妈妈的平和,对我这么一个“缺少经验”的工人的体谅,以及给我创造独处空间机会的善良……
我觉得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情绪堤坝,作为社工,我们通过学习和训练不断让我们的堤坝变得越来越深,堤坝的围墙越来越高,控制堤坝的开关越来越严密,这样当案主复杂充沛的情感如水一般倾泻在我们这个堤坝里时,我们可以在保证自身情绪稳定的基础上调节案主的情绪。
但是当我本人的情感足够复杂且在刹那间涌上心头的那个时刻,就是我情绪决堤的瞬间。而此刻,就是那个瞬间。我崩溃的情绪化作了泪滴,滴滴落在了小朋友的床上。
小朋友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我,他那双眼睛包罗一切,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他没有办法说话,我也不知道他的心智和认知能力是否正常,是否能够感知外界的刺激和他人的情感。但他冲着我,伸出了手。他极力地张开他难以曲张的手指,抓住了我的衣角。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啊。
我擦干眼泪,给小朋友换好睡衣后就把他被子盖上退出了他的房间。他的妈妈在客厅里笑盈盈地拿着一盒卫生纸等我,看到我出来之后就将卫生纸递给我,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确实是没能绷住,哭着告诉她很抱歉没能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工人,直到在工作中遇到了问题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不会做,并且非常感谢她的耐心以及善良,因为其实她完全有权利让我离开,并且向公司申请换一个更有经验的工人来照顾她的儿子的,只是她并没有那么做。
她笑了,她告诉我,她和儿子已经”交流”过了,她说这虽然是我第一次和他们一家正式工作,但是她儿子已经接受我并且很喜欢我作为工人在他身边,作为家长来说,她不觉得我的工作以及态度上存在什么问题,没有经验这方面也是可以通过积累工作时长而提高的,她还说,她非常喜欢我的坦诚,如果我装作什么都会的样子瞒过了她,一旦我后续工作上有什么失误,她的儿子是有可能死的。
我哭得更凶了,我问她要如何和小朋友交流,因为小朋友本身没有语言表达能力,也不会手语之类的sign language, 她是如何获得这些信息的呢?
她轻松地耸了一下肩膀,笑着说“你知道的,我是他的妈妈,我总有办法和自己的孩子交流,对于外人来说或许有些奇怪或者是难以理解,但其实没错,我总有办法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带着那一盒抽纸下班了。她告诉我可以提前下班,但不要告诉公司。她说看得出来我今天经历了很多,小朋友已经要睡觉,再留下来上班也没什么意义,不如早点回家休息。她还说她们一家都愿意让我继续照顾小朋友,只要我也愿意,我们就可以继续这段工作关系。我实在是哭到无法自已,所以她就将那盒纸给我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边在高速上开车一边哭。从业半年以来,我一直在想我干社工的意义何在,今天总算是悟了。
被我的案主信任且坚定不移的选择,就是我干社工的意义。
希望在你的人生中,也有被他人坚定不移地选择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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