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活動提案|關於傷痕 說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都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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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有些時候我們不聽悲傷的故事不是不尊重他人,而是我們自己也害怕受傷。
圖片來源:說故事的人yt

這幾天我聽了一部讓我忍不住眼淚的spotify節目,范琪斐製作的《說故事的人》。這節目裡面訪問的人是每一個跟你有關又無關的人。會這麼說是因為,說這些故事的人,大部分是在日常生活中會遇見的人。他們可能是每一個擦身而過且沒注意到的人。在讓彼此說話之前,我們不會知道,他們跟我們,每一個人背後可能都有故事。

這些說故事的人都有一個標題,跋熱·達瓦才仁是回不了家的人,謝文加是卡在中間的人,里安是受傷的人,林榮基跟任瑞婷是逃亡的人。還有疫情下的人以及被爸媽忘記的人,證明白色恐怖幽靈還在的人。我這麼說並不是現在的台灣政府還在戒嚴,或是沒有言論自由;而是在說,那些確實經歷過而沒有被正式面對的受難者,他們還存在。他們面對能說不能說時的害怕與掙扎,就像是面對著幽靈一般──無法掌握,彷彿可見卻又無所蹤跡,無法描述它,沒有明確的形體可以指認它,對它的描述眾說紛紜,甚至有人會說它不存在或是它已經不存在了。但是傷痛卻是確實感受過的

在帶有傷痛記憶卻又不能明確指認恐懼的主體的狀況下,訴說何止艱難?這些人不只是話語破碎,記憶枝離骨散。而是連開口都無法。就好像跟幻想做鬥爭,那個無依無憑的氣體是抓不到的,碰不到的。但是偏偏來自幻想的痛每一下都打到皮開肉綻筋碎骨裂。

我本來只是想聽一集就結束,但是不可克制地聽了下去。我沒有想到,單單靠聲音,會讓我感覺到對方如此真實。我跟那些主角如此貼近。每一篇故事聽著聽著,我不能確定是那些努力控制卻依然外溢的情感在聲音裡引起我的共鳴,使得我感到受傷?還是那些被訴說的文字故事讓我感到受傷?又或者是,主持人范琪斐面對受訪者的傷痛時真誠地回應讓我察覺到我某部分潛藏著的記憶其實一直在痛著。

彭仁郁這一集是療傷之路,彭仁郁做的是創傷研究,他用自己的專業領域去在面對白色恐怖受難者,卻也不限定於受難者。當我聽到他說「有恨意本身不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嗎?」我感覺到一種,被理解跟接納。對一個身上發生過憾事的人而言,恨不是很正常的嗎?這個世界憑什麼單方面要求他「好起來」?憑什麼要求他「忘記過去」、「運用智慧理性以對」?

我自己也會接觸到很多情緒,我每次面對那些受傷的情緒,往往是不能言語。我往往會感受到對方的疼痛與忍耐,我也往往不能對他們說些什麼。但是那些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能說我的感受是真實的嗎?或者我怎麼去他們說我聽了也很難過?我用什麼身分難過呢?他會不會反而覺得被冒犯了?

我聽見陳慧瑛說「他每天出門都要花很多時間鎖門,鎖各種東西,比如說房間的某一些櫃子,或是某些文件夾,他必須要重複地綁塑膠袋綁得很緊、把它放好,還有就是晚上睡前會花一兩個小時的時間鎖門窗跟瓦斯」以及「我那時候,就一直沒有理解這是什麼意思,所以我就只是被我放在一種聽不懂他在講什麼的感覺,可能吧,可能是這樣,對,他給我釋放一種訊息就是外面很危險,反正就是很危險,就是不要問,就是很危險這樣」頓時恍惚出神。在我的神智裡,有個模糊又鮮明的影像在我眼前飄。我以為我回到了那個我聽不懂看不懂眼前這個大人在幹嘛的童年。

我聽見范琪斐說「其實不容易了,因為我覺得妳其實也是被傷害的一個人」頓時痛哭。我很晚才發現我被逼著背負某些不合理的角色很久,而我感到苦痛。我幾乎是沒辦法跟別人說我是怎麼受傷的,就跟彭仁郁說的一樣「在求援的過程當中他就已經背叛了他的家人」我曾經試圖呼喊求救,但是受了傷。旁觀者的冷漠與自以為使我在其中再度受傷。傷害是複雜的,痊癒是漫長的。苦痛是真實的。

因為感受到的善意遠遜於惡意,所以訴說者是害怕的,有些時候,否定這些故事的人可能也是害怕的。懼怕有時候像幽靈有時候像牢籠,最大的相似點是緊扼人的咽喉。讓人相對無語。

「只要他說出來的那些創傷的經驗,他確定有人在聆聽,而且是真正的讓他覺得他被理解的話,他其實會越說越多」、「我不懂,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是我願意嘗試理解看看是不是這樣,必須要懸置判斷」我帶著胸中的激盪聽彭仁郁這麼說著,我走在想要相信人卻又被迫不能相信人的日子,這一段日子比他人的長很多。在其中流淌的是無助與悲憤。每一天都很希望世界就此結束,卻又不甘心。每一天都覺得自己苟活了,卻又諷刺地想著:苟活要幹嘛?

被壓著不能說,誰不失常呢?再怎麼努力,心裡一定有一個地方是壞掉的。這種被弄壞的人生,怎麼掙扎都無用的痛楚。誰不是先被破壞掉了才整個壞掉了呢?

每一個受害者都面臨過的艱苦時候,大約是不知道能不能相信眼前的人的時候。我歷經過很多次的惡意,話語被曲解,被大作文章,被當成挑起爭端的人。我也看過許多人跟我有一樣的際遇。我自己知道有些場合為了自保我會將某些人推開,這也讓我痛苦。我知道眼前有些人受著跟我一樣的痛苦,而我選擇把他們推開。我極度反感接觸一樣的傷口。我想掙脫。我保存了一些東西,同時我覺得我是背叛者。然後再一次陷入失語。因為我害怕去面對「你為什麼把跟你一樣的人推走」這樣的問題。在地獄裡辛苦保存自己或許是沒錯的,但是我也知道後來的人生必須面對對自我的質疑。必須去述說自己根本不是一個好人,反而有時候很卑鄙,為了讓自己能夠保持著人的形體活在世上而卑鄙。最後會發現,原來全世界最不能原諒我的,是我自己。

活著是一件很痛的事。尤其是身為傷者又面對傷者的時候。對加害者而言,受害者很多時候不一定如蟲子般渺小,反而某個時間點,因為奮不顧身的反抗成為了加害者巨大的威脅,因此讓加害者更不擇一切手段。當受害者更加無力去懷疑自己為什麼要反抗時,這個世界正在吞噬善良。

「他們背負了這樣巨大創傷可以走到現在"還活著",你就會知道他們的能量是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的」、「你看到他們自己如何在那種險境底下還是設法撐過來的時候,你看到的其實反而是一個非常光亮的東西」、「常常是跟受訪者越談越深的時候,我們跟著他一起就走進了他心裡很柔軟的那一塊,這常常是他內心最脆弱的地方,但常常也讓我覺得是他最強壯的地方」、「傷痕會在,但是我們可以帶著傷疤活下去,重點不是讓傷不見嘛,讓傷不見是一個非常⋯⋯其實是一個妄念」、「我們可以讓這個傷不是由一個人背,而是所有我們去做見證的人,願意去聆聽跟記得這個歷史的人,我們其實都某種程度分擔了這個傷」

我聽著,想著不知道會不會走到這個階段的一天。我很清楚胸中的害怕恐懼傷害痛恨,即使全部化成淚水也不一定能好。但是也不願意放棄生命,不願意輸給惡意。我不知道我們能怎麼走著,事實亦是誰也都沒有辦法對我們做出任何保證。或許我們剩下的只是活著。

不要忘,不要忘記,然後拜託所有人,試著去阻止你看見的可能的惡。即使不是讓世界變得更好,不要因為一個人兩個人的冷漠讓世界更糟。


我這一篇花了幾天時間寫,因為對我來說很不容易。剛好在我寫到一半的時候,我看見了社區活動提案。我想了想,深呼吸幾次,每次都有窒礙難行之處,不得不停筆。我最終同意如果可以被更多人看見、讓更多人聽見這些人訴說的故事,甚至可能記得這些故事中的隻字片語,有過一點點共鳴的情感都好;或許可以稍稍停止這個世界的惡意。讓惡意不要蔓延。所以將這文章掛上活動。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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