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中)

流浪的人_WANDER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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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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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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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半年後的課有新的體悟,寫新的東西

「課程的最後我們來試試jam circle吧,大家圍一個圈,一次兩個人在中間,大家看他們jam,中間有感覺的人可以隨時上去,一個人上去,另一個人就得下來,兩個人上去,就兩個人都下來。」

    初階的接觸即興工作坊新手佔據課程組成的大半,要在眾目睽睽下走到中間的難度大概就像跟只相處半天的上課同學,中午休息一起去吃午餐,然後有人得決定等等要吃什麼一樣困難。大眼瞪小眼的沈默,似乎是所有團體無法避免的過程,差別只在於沈默發生的時機與沈默會維持多久。

    一個團體像一顆車輪,沈默如果是摩擦力,要如何克服最大靜摩擦力是團體帶領者無時無刻在思考著。推動的動力,可以直接是帶領者自己發力帶動,在團體建立的初期,被視為帶領者的人,就像是駕駛,擁有相對大的力量以及被賦予的決定權,當然也可以就是放著,人是活著,有在呼吸、有在感受、有在思考,放著每個人的呼吸與思考所自然生成的躁動去發酵,去產生氣體,去衝破蓋不緊的瓶蓋,然後推動車輪,當然也可能還是推不動。

    老師選擇前者,把眉來眼去三天的陳嵐跟李翔叫了上去,不曉得老師為什麼叫了他們。的確他們兩個不管是一起跳還是分開跳,總是在不知不覺吸引大家的目光,沒有人明說,但大家早已有相同的共識,或許老師也只是把這個共識說出來而已。

    陳嵐果然是舞蹈科班出來的人,動作又協調又漂亮,但不自覺散發出性感與撫媚的氣息,應該是個人自身的造化。反觀李翔根本就是一個肢體協調很差的機器人,之所以吸引人應該是因為就算他跳舞的樣子很好笑,就算身邊的同學幾乎都有舞蹈基礎,還是照樣沒有包袱地跳得很開心,開心到那些看起來很好笑的動作,好像也帶出另一種維度的美感。

    不曉得他們跳了多久,沒有人打算起身去交換任何一個下來,舞蹈背景反差的兩人,卻幾乎無違和的接觸即興,視覺的享受早已遠超過心裡的躁動,直到看見李翔跌到陳嵐的膝蓋上。老師確認沒有什麼傷勢以後,兩人默默地就回到circle裡,這樣說好像不大好,但這一摔卻有種開香檳的感覺,香檳酒開始四處狂噴,就跟circle中間不斷更換的同學一樣。沒有人會記得最後一口香檳是誰喝掉的,也沒有人記得circle結束的中間是誰。


  「你是住在台東嗎?」

  「對啊。」

 「我好喜歡台東喔,真捨不得回新竹。」

「但一個人在台東生活很寂寞的。」

「那你為什麼還是繼續留在台東?」

「不曉得是回不去台北或是任何都市,又或者就是真的很喜歡台東,總之還不打算走就是了。」

「我明年應該也會搬去台東。」

「讚喔,真的搬來了話跟我說!」

「那我們加一下IG跟LINE,IG我用本名可以直接搜尋『白芸芸』 。」

    閒聊同學私底下的生活跟交換所有能交換的社群帳號是任何的工作坊結束永遠免不了環節。出了社會要找到有相同興趣的人,隨著時間只會越來越難,理解這件事有多困難,就會願意花多少心力去把握,個性偏冷不愛社交的人,也有可能因為課程帶來短暫的情感高溫,而願意多說幾句話,會有這個結論大概是因為這三天在課堂加總說不到十句話的我,剛剛竟然就這樣跟李翔講了五句。

    很難說對於李翔的感受到底是什麼,身為異性戀對異性身上的某些特質所吸引、靠近甚至接觸,是不是一定都得關乎愛情?在這樣的情況下之下,純友誼存在的可能性在無數的空白時間裡在腦袋打轉,有時空白的時間不夠還會把不應該是空白的也偷拿來用,搞得自己好像是個心神不寧,無法專注的人一樣,但我的時間不是本來就是我的,拿來思考我現在想思考的問題不也是一種專注嗎?

    李翔很快就跟陳嵐在一起,看著也挺好的,這兩年看著他們的起伏,看著每次的起伏裡他們兩個人的樣子,好像自己也在這場愛情裡,廣義來說也許也可以說我確實在裡面,身為他們的共同朋友,他們發生的大小事幾乎都會跟我分享,不管好的還是壞的。站得遠一點似乎才能看得清楚,就好像在教室最喜歡的位置永遠是角落,這樣一眼就能看見全部。

    教室的冷氣為了讓大家跳舞時不要一下子就滿身大汗,所以開的很強很冷,在這樣的低溫下,有種不得不認真的跳的感覺,但我現在就是想看大家在跳什麼。選在落地窗旁邊,七月的太陽照進玻璃,坐在這道天然的濾鏡旁邊感覺自己也跟著漂亮起來,而且也有直接的取暖功能,可以舒服的就只是看,不用跳。

    看別人跳接觸即興是一個很神奇的體驗,因為大家都順著自己的身體自然舞動,沒有音樂、沒有安排好的舞步,就是想跳什麼就跳什麼,看不懂門道的乍看之下會像是在看什麼群魔亂舞現場,但實際用身體感受過,懂得從許多看似自然的細微裡,捕捉屬於這個人特有的氣息,感受氣息的流動,去好奇及理解他在哪裡,想去哪裡就能享受觀看的樂趣。當然更準確的應該是要說他們,一個人在某一刻產生的的氣息,永遠都不單單只是因為「他」而產生。不過有些跳舞的人就算不用看的人捕捉這些氣息,只是自然地舞動,依然沒有理由地很美很漂亮,詩晴老師就是屬於這類人。


    「我真的覺得好累。婚姻都得這麼累嗎?」

    「愛畢竟是有重量的吧,好好談一場戀愛都不容易了,更何況結婚。」

   「但我都快喘不過氣了。前陣子出差到台北一趟,明明是很累的工作,卻有種鬆一口氣的感覺,突然可以理解為以前在部隊有些有了家庭的學長為什麼寧願回來辦公桌加班到大半夜,也不回家的感覺。」

「你們還好嗎?」

「我不曉得,但就是真的好累。」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好累」變成李翔的口頭禪,是從結了婚以後才開始的嗎?還是要再更早一些,相愛真的是累的嗎?感覺應該不輕鬆,至少我記得在那天坐在落地窗看見跳舞的人還是多跳得滿頭大汗,大口喘氣,兩個人要一起認真的做好一件事應該真的不容易,但老師明明就有說「哪裡輕,往哪裡去」、「接觸即興要服務自己,不要服務對方」,這樣的接觸還會累嗎?笑得開心的累是累嗎?如果活著一點都不累好嗎?老師跳起來真的好輕鬆,我想應該真的不太累,還是其實老師很累,只是不敢說?無數的問題在一個瞬間突然圍成一個圈,一個接一個地跳進中央,似懂非懂地邊看著這些問題jam在一起,邊在跟李翔的line對話記錄裡搜尋「好累」


「她又不曉得在那邊發什麼瘋,哎真的好累。」2/29

「遠距離真的好累喔」3/17

「我們準備結婚了!準備結婚的事真的好累。」4/2


    從上完課的7/2到真的在一起的7/9,然後從7/9開始算起了話等於認識不到兩週就在一起,交往九個月就決定結婚,兩個人還分隔在中國跟台灣兩地,到底是什麼讓相愛的兩人決定從愛情走向婚姻?是滿足家人的期待嗎?還是其實人到一個年紀就自然地會走向穩定?又或者彼此的內心在童年被種下了什麼,此刻發芽了?還是其實是想探究「愛」在質地昇華後的模樣?也許問題也沒那麼複雜,為了讓在中國的陳嵐可以自由地進出台灣,減低見面的難度,結婚確實是一個需要的選項,不然三千多公里的雲端關係還真不曉得該怎麼繼續維持。

    free jam的時間雖然可以隨意找有感覺的人跳一段即興,但每一個人其實都還是有固定的偏好,即便是全然的自由,但實際上選擇一起跳舞的對象永遠都是那幾個。可以每一次都跟同一個人跳,一次又一次,但在可選擇的範圍內,難免產生「也許跟他跳會更好玩」的念頭,選擇婚姻如果就是從此以後都不讓這個念頭付諸行動,那對渴望自由的人會是多矛盾的事?

     陳嵐跟李翔用看的就知道是渴望自由的,更不用說後來認識的更深以後,只是這樣說好像也不準確,會有人不渴望自由嗎?自由是什麼?自由裡的愛又是什麼?愛是自由的嗎?如果接觸即興是愛的一種象徵,那感覺是自由的,但前提是兩個人都要會跳,但就連老師都跳20幾年了都說他還在學,他也不敢說自己到底多會,那這樣的接觸即興一樣是自由的愛嗎?有100%自由的愛嗎?接觸即興的關鍵在於兩個人如何巧妙地在各種時刻運用彼此的重量滿足自己,動態的把身體0%到100%的重量在給予對方的同時也承接對方的,真的能持續做到這件事那真的是藝術了,我有可能嗎?

   大概就像一段關係從住在各自的家、到住在一起,從AA制到共同基金,從有樂同享到有難同擔,生活的重量從各自承擔到相互扶持,那會是什麼風景?從沒嘗試過,也沒有勇氣嘗試,看著最後還是走向離婚的李翔與陳嵐,即便他們各自的偏執所造成的問題都看在眼裡的,但試都沒試過的人,實在沒資格評頭論足什麼。那天李翔跟陳嵐如果跳到一半,我就先上去把陳嵐換下來,李翔是不是就不會壓到她的膝蓋,那他們後來再跳舞的時候還會一直吵架嗎?他們還是一樣會在一起嗎?


 「昨天在海邊散步的時候看到草皮躺著一隻死掉的海鷗。」

「死了一隻海鷗?」

「對,一隻海鷗,一動也不動。」

「李翔傳送一張照片。」

「應該不是你拿石頭還什麼打死的吧?」

「靠腰喔,我又不是特里果林。」

「那你應該也不會自殺吧?」

「謝囉,我才來土耳其第五天,玩都來不及了還自殺勒。」


    離婚後的李翔在傷心欲絕後沒有悟出什麼道理,說什麼分離不要再搞得難分難捨了,於是決定裸辭出國流浪。只因為聽說土耳其海鷗很多就決定去土耳其,是知道他喜歡海鷗,喜歡到搜集一堆跟海鷗有關的書,他說他最喜歡的是契訶夫的《海鷗》,為此還把整個劇本一句一句讀出來,然後錄成音檔,說什麼這對療癒情傷很有幫助。好像有點浪漫的衝動,但又覺得這到底是什麼荒謬的理由。不過看著渴望自由、渴望海洋的人真的飛了出去,在沒有答案的天空,順著風穿過白雲,飛向大海,不曉得為什麼好像也在這之中也共享了這份喜悅。

    出國前退掉租屋處,把一堆行李先寄來我家囤放,說回國之後再來拿。雖然說一堆行李,但準確來說應該是一堆書,衣服還是什麼其他有的沒的也不過就一小箱,但書就三大箱,還不包括他說不會再看要拿去賣掉的那些。我這輩子真正看完的書,可能都還不到他的一箱,到底要多喜歡看書,才能看得這麼多,對注意力老是沒辦法集中的人,實在無法想像這件事,但好奇心還是使得自己在工作後的空檔,打開了他的紙箱,挑了幾本認真地讀了起來,不知不覺也看完《海鷗》跟《愛的藝術》。

    一個人生活,如果沒有工作實在很難打發一天,但真的工作了又覺得如果可以有無限的空白時間該有多好,矛盾之中也在時間的累積下,慢慢找到屬於自己在工作與空白時間之間的空間平衡。工作越來越有效率,享受成果帶來的成就感的同時,也讓空白時間能夠不再受限低效工作裡那些無謂的安排。空白時間依然喜歡想著沒有答案的問題,但四處去找喜歡的課上,也讓時間有了新的可能性,這兩年沒有課的時候幾乎都在家裡練習怎麼在躺著、跪著、蹲著的狀態下流暢的起身。


「想站得穩,就得先學會怎麼用不同姿勢站起來,腳步穩了,才做得出想做的動作。」每次練習的時候,老師的這句話總是在耳邊繚繞。


    在機場望著海關後的自動門,又不自覺又蹲又站的,跪著就先不練了,大庭廣眾之下的在那邊跪也怪尷尬的,只是在那邊又蹲又站的好像也好不到哪裡去。還是老是想東想西的,還是很在意別人怎麼看自己,還是很容易分心,不自覺地觀察從自動門出來的人長什麼樣子,穿什麼衣服,猜測著他們可能的性格,等等會去哪裡,誰來接他們?還是其實就自己一個人?


「妳怎麼來了?」

「好不容易回國要有人接機吧。」


    是重量,是從土耳其帶回來的重量,手的重量在肩膀上、胸口的重量隔著背包的肩帶靠在胸上,嘴唇的重量從額頭滑到鼻子,經過人中滑到唇上,李翔的舌頭繞了一圈我的牙齒以後,嘴巴產生滿滿的唾液,感受能量的同時,腦袋的那些數不清的問題通通不見了,身體的重量在此刻竟然如此清楚,才發現原來擁抱竟然感覺得到重量,也感覺不到。


「原來口水真的能幫助身體產生能量。」


牽著李翔的手,這次我站穩了,站在圓的中央。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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