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拋在世上的人/底層人民驅逐錄:《Evicted》書評

Ramona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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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特說,“我們每個人都是被拋擲在這個世界上的。”

“拋擲”這個詞,用在碎石,用在骰子。倘若生命的降臨上,總顯得有些唐突,有些被動,但它卻比任何解讀都有張力。拋,是具有隨機性的;而擲,則近乎放任自流。

在貧民窟,“拋擲”是生命最全面的解讀。

想一想,你有權利選擇不要投胎到貧民窟與亂世嗎?

你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父母嗎?

有權利選擇自己的膚色嗎?

有權利不去愛,不生孩子,因而也不會被拒受傷?

命運的好與壞,向來是上帝擲的骰子,由不得人的。

書的開頭寫的是 Arleen。有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孩子的 Arleen,是沒有工作、沒有丈夫、只能靠拿救濟金養活一家的黑人單身母親。

難以想像,那些原該承擔養育責任的男人,無一例外都離開了 Arleen,只留下了一個接一個的孩子們——他們被毫不負責地拋到這個世界,拋到毒品氾濫、犯罪頻發的貧民窟,再拋給這個一無所有的母親。

而她面臨著什麼呢?

各種族裔與性別族群中遭正式驅逐者,黑人女性仍舊最多。在出席驅逐法庭的家庭裡,黑人女性占居住於其中的成年人的半數;而在收到驅逐判決的家庭當中,黑人女性占了居住其中成年人的 44%。
2010 年,在兒童占四成或以上的社區中,每 12 個家庭就有 1 個會被驅逐。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社區中兒童的所占比每增加 1%,社區的驅逐率就會增加 7% 左右。
2010 年密爾沃基全職勞動者的年收入中位數顯示,黑人男性的年收入平均為 33010 美元,黑人女性則為 29454 美元——二者之間的差距相當於密爾沃基一間普通公寓五個月的房租。

故事的殘忍,不是因為作者直指貧窮,而是它用背後異常沉靜克制的數據告訴你:底層的世界,貧窮牢牢攀附,貧窮代代相傳。

生命的一開始,只消那只翻雲覆雨手一拋,小小的骰子轉啊轉,停下來的那一面,幾乎就是它永遠靜止的模樣了。

那麼,要翻身有多難呢?

美國的社福、救濟金、社工、兒童寄養所……這些那些,總有掙扎求生的機會吧,都用到哪裡去了?

殊不知,福利捆綁著的,是無形的條款。對已經身處困境的他們而言,昂貴的房租導致他們只能找到又老破又逼仄的租區,還必然伴隨著高犯罪率;受教育程度不高,因此他們只能找到臨時工,或其他服務類行業,勞心勞力,薪資卻很微薄,還很難代班請假——而拖家帶口的他們,時間永遠不夠用。

驅逐會致使人失業,被解僱的機率會在遭遇驅逐後提升將近 15%。無法安居在前、不能樂業緊追在後,失去家園帶來的壓力與陰影會嚴重衝擊人們在職場的表現。租房的家庭還常常因為被驅逐失去入住公共住房的資格,因為密爾沃基郡的城市房屋委員會會在審核租房申請時計算遭驅逐的次數與欠繳的房租。換句話說,被租金壓得喘不過氣和被驅逐逼至絶境的家庭,照理講應該是最需要政府伸出援手的人,但體制卻將這群人拒之門外。

福利導向是好的,卻也永遠是這群人夠不到的。這一條一條,都是衝不破的桎梏啊。

你說他們不掙扎嗎?

恰恰相反,他們無時不刻不在掙扎求生。

Arleen,Larraine,Crystal,誰不是打了幾十個租房電話?結果呢,是七八十次的拒絶和了無音信;Scott,Ned,Lamar,誰不是在努力工作和找工作?結果呢,還是一次次迫遷,生活依然捉襟見肘。

在這樣的環境裡,偷盜、搶劫、販毒,也往往是被逼無奈的結果。

他們不是不知道後果,只是在眼下,要吃飽穿暖,甚至是找一個不透風漏雨的角落睡覺,都是奢望了,後果,難道比活下去還重要嗎?

當然是活下去,沒關係。

活下去,吃飽之後,美夢醒來,無盡的惡果,會反撲的。

書裡最讓我觸動的,有兩處。一處是 Larraine 去社福大樓排隊買龍蝦。

每個月社福發的 80 美金食物券一下來,Larraine 直奔雜貨店,“買了兩條龍蝦尾,買了蝦、國王蟹腳、沙拉與檸檬蛋白霜派”。然後親自下廚,和丈夫吃了頓週年紀念“大餐”,雖然他們的關係“不怎麼樣”。但這頓飯,還是用掉了她整個月的食物券。

對於窮人的大肆揮霍,美國的媒體也是不解的:“有平板電視的人,還能算窮人嗎?”

但作者的語氣,沒那麼諷刺。

拉瑞恩代表的這類人處於多重困境的夾擊之下,你根本無法想像他們得上進或自製到何種程度,才有機會振作起來脫貧。僅僅是從在貧窮中掙扎度日進步到在貧窮中安穩度日,兩者間的鴻溝就已經讓在底層的他們望而卻步;就算是錙銖必較地存錢,脫離貧窮的希望仍然渺茫。於是他們選擇“放棄治療”,選擇在苟活中光鮮亮麗、在磨難中尋歡作樂——這些是他們生活的調味劑。他們會吸點小毒、喝點小酒、怡情小賭,看到電視會說買就買。他們會把食物券往美食上砸,比方說拿去買龍蝦。

Larraine 亂花錢,從來不是因為闊綽,恰恰因為貧窮——貧窮剝奪了她更多的選擇權,貧窮只給了她一點點享受的餘地,就是在食物上善待自己了。

窮,不是不能期望享受啊。窮,是被命運隨意拋擲的結果,不是本因啊。

如果人真的可以選擇的話,誰願意這樣窮下去呢?

Scott 是書裡那個唯一掙扎逃出貧民窟的同性戀孩子。曾經做護士的他,染上了毒癮,丟工作、被驅逐,無依無靠流浪街頭……一條路,好像越走越黑了。

但是他還是決心回家,終於找母親借了錢,參加了戒毒項目,得到了房屋資助,住進了敞亮的個人公寓。

他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才忽然發現,原來這樣光亮的、舒適的生活背後,是真的,沒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急急在壓迫你了。

他被某股力量,拋下來,又彈出去。

回顧他原來在密爾沃基生活的幾年時間,簡直是漩渦黑洞中求生的奇蹟。

柳暗花明後,生活又變成是你自己的,你,也是你自己的。

還有一處讓我觸動到落淚的,是 Crystal 和 Vanetta 在四處找房的時候撞上了無家可歸的小男孩,給他買飯。

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她們都該是享受似水青春的年紀,生活卻是一池泥濘。Crystal 經歷童年性侵而有一系列情緒問題,Vanetta 又是一個未婚先孕的單身母親。兩個都有驅逐史的人,在看過五十多次房子後,依然找不到可以過夜的地方。

就是這樣窮途末路,她們在看到流浪的小男生時,還是翻遍了口袋湊齊了硬幣,在麥當勞給他賣了晚餐。

“好像我們小時候喔。” Vanetta 有感而發。

一旁的 Crystal 說,“如果我給自己買了房子,一定讓他住進來。”

讀書的當下,心,像被誰輕輕揪了一把。

生活的困苦沒讓她們變得冷漠,反而顯得更溫熱。

那是因為命運的壘石一再投擲在同一片泥淖裡,激起了水花,讓她們一次次照見他人的同時,也照見了自己。

因為你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刻被拋擲的是誰,又會落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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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歪(來自豆瓣)

來源:https://book.douban.com/review/966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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