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醒来,永失我爱 ——观《颐和园》

sevgi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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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难受了。心脏肿痛,以至于根本无法入睡。不钻出被窝写一些什么,心里根本跨不过去。


这一年,我看电影像磕瓜子,一部一部, 一部又一部。对这个世界,想知道的实在太多太多。而这部影片,戳得我生疼。已经很久没在看电影看哭后不过瘾欲求再理一遍顺顺心了。


木心说,不必重视我的智慧,正若混沌之可鄙弃,与你的麻木相比,我的虚无又算什么?大抵如此。与你的麻木相比,我的虚无又算得了什么?


起初,以为自己会看不明白,但可恨的是居然看懂了。余虹独自去堕胎惨痛嘶叫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咬了自己手臂一口,哭成了泪人。因为我知道,她不是不能生下来,她不是不可以结婚过世俗中所谓幸福美满的生活。


“现在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贫穷都和我紧紧相连。你可以看出,为了欲望和浪漫的天性,我的确付出了代价。但是生活再艰难,我也不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像我们这样的人,注定是这样的命运。昨天读到一句话:战争中你流尽鲜血,和平中你寸步难行。”


我爱极了郝蕾,从明明开始。我爱她那倔强的嘴,那冰冷不屑又风情万种的双眼。


“他有妻子,.....我猜他和我陷入相同处境,孤离。一个懂法律的同事告诉我,这类事情不违法,但不道德。什么是道德?两个人在一起,我觉得这才是道德。”


“尽管我的现状十分难堪,尽管我心头十分沉重,乌云遮日。但是现在我毕竟可以马上快乐起来,我就是有这个本事。我觉得我有前途,眼下越是悲惨,就越有前途。”


心里啪啪啪鼓掌,又落入悲痛。


请允许我自认为看懂了影片。那个壮怀激烈喜欢思辨的80年代,大学生可以毫无顾忌地看哲学、抽烟、谈论诗歌,他们的生活中还有理想残存,还有信念依稀,可以讨论很多形而上的问题,来求得心灵的暂时安宁。


作为所有文艺青年(包括娄烨在内)的《圣经》之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痕迹在影片中无处不在:“布拉格之春”的背景换成了那场运动,余虹是痴狂的特丽莎,李缇就是冷静的萨宾娜,甚至李缇裸体上的围巾,都让人想起赤裸的萨宾娜不愿摘下的帽子。这也无妨,毕竟不能因为《蒹葭》写尽了爱情,人们就从此不做新韵。一桌流水席,曹雪芹走了,张爱玲来;昆德拉走了,娄烨来,拨一拨炉火,添一壶酒,爱情,世代演义。


余虹。


每遇上一个男人,女人便成长一次。所谓一个女人的史诗,对余虹这样的人来说,是在一张张双人床上,书写而成的。和图门小镇的晓军偷尝禁果,是在余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在明知道即将告别,明知道容纳不下自己的男人身上,她象开启一本新书一样,迫不及待给自己拆了封。南下的火车上,余虹嘴角笑意浮现,仿佛刚刚卸下了包袱。对于即将奔赴的青春、自由、天高地广,处女膜不过是她打出樊笼的第一关。


余虹是这样一种在感情上炽热而贪婪的女人,如果周伟驯服于她,那么也不过是第二个晓军,她势必以攀登的方式,踩着他,和他一步一步去往高处、远方,去迎接“所有的光芒”,可是很不幸,初上情场,她就灾难性地遭遇到周伟,贻误了终身。李缇说余虹是一个“生硬”的人,这个用词十分准确。余虹动物性的爱对周伟来说,是一种威胁,甚至是绑架,充斥着以命相搏的猛烈。正如生活中的邓超放弃郝蕾,选择了玉观音,周伟后来也选择李缇,放弃了余虹。男人在短暂的激情过去之后,都不愿长期逗留在危险的感情当中。他们需要被照顾、被宽容,被母性象温水一样地包围着,犹如安全地呆在子宫中。


道理都懂,天性难违。余虹手里,血淋淋捧着的,只有一种爱情。她的爱情不讲手段。如果谈伎俩,爱情将不复如此,不要也罢。所以,余虹的任性甚至放纵,不过是对恋人天真的试探:你爱我吗?爱我吗?周伟在宿舍当众甩她耳光,余虹两眼怔怔的:倔强、狂怒、伤心至极的样子,让人心痛——爱是那样的艰难,它让当时的我们受尽了委屈。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舒婷的“橡树”不过是诗歌童话,真正的爱,其实是相当卑贱的。你不同意?我想那是你不曾经历过爱而已。


初看《颐和园》,朋友说周伟根本不值得余虹去爱,除了帅,看不出他有什么才华。我想,其实每个女人回头看自己深爱过的男人,往往都是平庸的。好比周伟,他有温和漂亮的笑容,却自私怯弱,犯一切古老的错,然后无一例外地逃避。不过,也是命中注定的,正当我们手捧青春,无处安放,急不可耐要祭献自己、要喷薄而出的一刻,“原来你也在这里”,偏就是他们和我们相遇了。所以遇见周伟也好,遇见甲乙丙丁也罢,都会这样地爱吧?恋人不过是个载体,说到底,我们爱一个人,是爱上了一堆梦想、一堆幻象,根本上就是和自己的青春年少相爱了一场。女人尽兴地爱,想给青春一个记载,像攒一串珍珠,余生中照亮灰暗。从这种意义来说,我爱你,其实和你,当然没有什么关系。


虽然文艺女青年的爱情大多如此,但余虹却走向了极端,她用身体来作为对抗平庸世界的武器,不停地和一个又一个男人纵欲交欢,以此去经历人生、去释放善意、去获取信任,以自我破坏来完成最大的行为艺术,用命运写作。她对周伟的爱充满了霸占性,因为一点怀疑,便用和老师上床的方式,最残酷地伤害对方,似乎非得如此,痛得撕心裂肺,才能显得出她爱的重量。情人是天敌,这种渴望同归于尽的感觉,正如许巍沙哑地唱到:”在我进入你的瞬间,我想死在你怀里。”


但是余虹没有死,选择了惨淡而倔强地活着,直面因为天性的浪漫和叛逆需要付出的一切代价:辍学、堕胎、孤独和贫穷。流浪在城市之间,仿佛终生寻找爱,在找到之后又每每仓惶逃离,习惯性地背叛。片中一句话,成了她的偈语:战争中流血牺牲,和平里寸步难行。


李缇。


正如余虹的堕落令人怜惜,李缇这个人物就可憎在她的完美上。关于她,只需讨论一点就真相大白:李缇为什么要跳楼?


李缇是爱周伟的。这种爱,从她高姿态地递给周伟和余虹宿舍钥匙,公开怂恿他们上床的时候,就初现端倪了。李缇是优越的,和小镇来的余虹相比,她总是言辞得体,穿着时尚,有一个值得炫耀的男朋友,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显得高雅不凡。可是,余虹的美丽和个性,形成一种强大的力量,使得“大家都在背后议论她”,使得“冬冬”们总是偶像崇拜一样地尾随她。这使得自傲如李缇也忍不住好奇,主动来结识她。闺中密友,总是要暗中较量的,最常见的竞争,往往是男人。


迅速地肉帛相见之后,大众情人周伟对余虹不再有太多的遐想空间,倒是余虹峥嵘的个性,使得周伟节节后退。于是在轰轰烈烈的学运中,一个游行归来的春夜,三个人从把肩相拥、纵情高唱,到各怀心事、沉默不语,镜头里人物方位的替换,暗示出三者之间微妙的转折。几天后,周伟便倒在了李缇成熟的怀抱中。这一事件很快传遍全校,导致了余虹和周伟不可挽救地分手。


之后,在李缇男友的帮助下,她带着周伟出走德国,而即便是在异国他乡,她还是无法得到周伟全部的爱情。一个裸体在凉台上给周伟剪头发的镜头,充分体现了李缇对周伟虽竭尽全力却始终无望的宠爱。我想那是余虹受难式的自我放逐,使得她在周伟心中份量复重,成为无法释怀的伤口,更因路阻且长,远成了一个掺杂着故国家园符号的“桃花源”。当周伟最终决定回国寻找余虹,陷入绝望的李缇便在天枰的一端,微笑着放上一个无法超越的砝码:生命。


这显然已不仅仅是为了争一个男人,而是在塑造一种极致的超越姿态。与之呼应,在影片的前段,被爱情伤害的余虹徘徊在高楼的顶端,李缇慌乱地冲上去抱住她,疼惜得热泪盈眶。在她眼中,飘落如秋叶的死,绝对是富于美感的。


李缇的死,还包含着更深一层的绝望。和余虹专注于爱情不同,大学时代的李缇是一个在任何场合都活跃敏感的人物,她谈论政治、热衷运动、静坐、游行,激情澎湃;而在德国的李缇,誓不流俗的李缇,无可避免地陷入了人生的困境。借着波兰女孩和周伟的对话,也折射出李缇对政治和国家无可归依的痛苦迷茫,她只能借在别人的游行中,重温当年的情怀。


那是李缇生命中完美的一天,两个爱着她、也为她所爱的男人相伴左右,还有自由、激情、革命这些她视如生命的感觉同行。那天春光灿漫,行走在游行队伍中,仿佛昔日重来。当年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如此相似的画面,她和周伟爱情的开始,一齐向李缇潮涌而来。与其面对即将到来的分离和老去以及故国难归的痛苦,李缇决定不如把自己的青春永远定格在这一天。她以一个完美姿势,飘然而去,享受着两个男人惊愕痛苦的表情,她是唯一的胜利者,只有李缇,青春永驻。


周伟。


和他经历过的不平凡的女人相比,这是一个特别“眼熟”的男人。放眼四周,大都如此。在人生的大风浪过去之后,周伟选择了与社会的妥协。在重庆的他,再一次笑容满面,左右逢源。


不得不承认,有这样一种男人,说不出他到底哪里好,可他就象影片里暗示的,有一只能点燃你心火的打火机。这只打火机,余虹遇上的“好男人”没有,儒雅善良的若谷也没有。记得在李缇死后,周伟眼含泪水问若谷,“你爱过李缇吗?”若谷表情平淡,回答道:“可能吧,她不愿意别人爱她。”这或许能让人感受到,为什么若谷不能点燃李缇真正的爱情,他爱李缇的悟性和能力,只能去到这么多而已。爱,也是讲天份的。只有祸水一样的周伟,点燃了两个女人,等到火势蔓延到不可收拾,却又抽身离去。


人生最不能圆梦。周伟在北戴河见到了梦萦魂绕的余虹,如同“十八春”里重逢的世钧和曼桢:是再也回不去了。中间隔着各自的沧桑、那么多惨痛的经历,再横压上李缇的墓碑,两个人无言相对,重逢只是再一次宣判了爱情的死亡。对比当初的激情、骄傲和理想,剩下是残破的身体、空空的行囊。摸索中, 已然“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无爱可做了。


余虹去买酒,徘徊整夜,最终还是决定回来面对周伟,而周伟却在黎明的最后一刻放弃。公路上,余虹望着周伟决然驾车离去,成为最后的结局。相爱的人,总是彼此寻找,再彼此错过。细想想,从来也没有什么“错过”,所谓错过,不过是爱得不够的藉口罢了。


主题曲。


郝蕾的《氧气》,描写性爱高潮中的气象,轰然涌来,又戛然而止。歌词短短几行,针刺一样的精准。可是电影里的这首歌,却意外出现在火热得歇斯底里的画面中。


“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我的爱情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


很难忍住眼泪,尤其当你明白原来歌唱的更是一去永不回的青春,这人生短暂而光芒的高潮。泛白的不仅鬓发,垂下的何止乳房,那些骄傲,勇气和梦想,都哪里去了?


结语。


随着穿插的纪录片,历史不可阻挡地滚滚而去,余虹和她的朋友们,那些渺小却绽放过的生命,犹如一滴水,拼尽全力也不过漾起一圈涟漪,顷刻便失去了意义。


电影取名为《颐和园》,秉承娄烨一贯作风,令人费解。北清大学的原意是北大清华,学校倒是在颐和园附近,它唯一的出现,不过是余虹和周伟最初相恋的时候,在昆明湖散步荡舟而已。也许,片名更多的涵义,是一个LANDMARK,或者说,是一块青春的墓碑,墓志铭写着:


大梦醒来,永失我爱。

人海深处,就此掩埋。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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