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并非告密者

蛋卷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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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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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有读者认为《红楼梦》中晴雯之死是由于袭人在王夫人面前告密所致。所以,在某些人眼中,袭人似乎成了一个无情、卑鄙的小人。然而,这是我们对于曹雪芹本意的一种误解。


首先,撇开晴雯被撵这件事本身的前因后果,袭人告密导致晴雯夭亡这种论断和《红楼梦》对于众“女儿”的整体评价是相违背的。读者们应该都记得,在书中第五十九回,小丫头春燕曾经转述过宝玉的一句至理名言: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编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在宝玉心中,所有大观园中的小姐和丫鬟们都是纯洁、美好的。试想一下,曹雪芹既然已经让宝玉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又怎么会将一个告密害死晴雯的小人安排在宝玉身边做贴身大丫鬟呢?这岂不是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了?


就在晴雯被撵的第七十七回中,宝玉和守园门的婆子之间有一段重要的对话:


“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


在晴雯将死的前夕再次重申宝玉的这一套关于“女儿”和“女人”的理论,或许也是曹雪芹想通过两者之间鲜明的对比来暗示读者们,害死晴雯的真正凶手当属“女人”,而非“女儿”。书中,“女人”害死“女儿”的例子比比皆是:王夫人曾经先后驱逐金钏和晴雯,害死两个丫鬟;王熙凤先是弄权谋利导致张金哥自缢,后来又借剑杀人使得尤二姐吞金;夏金桂也在嫁给了薛蟠之后没多久便治死了苦命的香菱(虽然尤二姐和香菱都已经是妾,但是两人并没有“染上男人的气味”,所以姑且还可以归到“女儿”中来)。这些“凶手”全都是妇人,不是未出阁的小姐,当然也不是丫鬟。这也正符合了宝玉的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编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而纵观前八十回,年轻女孩之间相互残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也没有哪位小姐或是丫鬟被描写成一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只有一个反例,惜春在抄检大观园的时候执意要把入画赶走。但是她这么做只是为了避免自己惹上麻烦,而不是有意要害入画,这和有主观意识地去害人有所不同。再者,《红楼梦》中所有年轻女子的命运都是悲惨的,所以在第五回中宝玉到了太虚幻境的时候,存放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和又副册的是“薄命司”;也正因为如此,警幻仙子给宝玉品尝的茶和酒分别叫做“千红一窟(哭)”和“万艳同杯(悲)”。书中所有的年轻女子都是薄命的,她们相互之间已经没有必要再相互残害了。


从全书整体角度分析完了,我们再具体看一看晴雯被撵这件事。第七十四回和第七十七回两回中写得十分清楚,先是王夫人从邢夫人处得到了在大观园中意外捡到的绣春囊,开始要调查此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进了一番针对晴雯的谗言,勾起了王夫人此前对于晴雯的不满,于是王夫人传晴雯到面前一顿训斥。随后王善保家的主动请缨抄检大观园,不过别的没查出什么,倒是发现她自己外孙女儿司棋和其表哥潘又安之间的私情。中秋刚过,王夫人立即杀到怡红院,不容分说地撵走了晴雯、芳官和四儿三名丫鬟。没多久晴雯就抱屈夭亡。


根据整件事情的经过,王善保家的谗言和王夫人此前对于晴雯的强烈不满是导致晴雯被撵的两个原因。王善保家的谗言可以说是导火索,从本质上来说晴雯被撵的根本原因还是王夫人对她的厌恶。其实根本用不着袭人再去火上浇油,王夫人就已经下定决心要驱逐晴雯了。可能某些读者会以为袭人是长期在王夫人面前做怡红院的情况汇报的,她之前就已经暗中在打晴雯的“小报告”。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王夫人又岂会在王善保第一次提到晴雯的时候连晴雯到底是谁都模糊不清,以至于还要询问凤姐呢?她又怎么可能相信晴雯说自己并不亲近宝玉,不留心宝玉之事的辩词呢?所以,袭人不是王夫人的耳报神,她和晴雯被撵这件事毫无瓜葛。


通过以上一番论述,我们应该明确的是,晴雯被逐不是因为有人告密。王夫人并不知道宝玉和晴雯之间的任何秘密。她只是听王善保家的说晴雯爱打扮,经常骂人。而这也符合她之前的一些见闻。但是这些都不能被称之为秘密。秘密应该是具有某种隐秘性的,像芳官私底下向宝玉推荐柳五儿进怡红院这种事,或者四儿对宝玉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样的私房话可以称其为秘密。但是像晴雯这样毫无顾忌地浓妆艳抹、打骂下人则是完全不避嫌的,所以根本不能算作是秘密。因此,如果严格地说,不仅晴雯被逐是因为袭人告密这个命题是错误的,而且退一步说,晴雯被逐是因为有人告密这个命题也是错误的。她的被撵甚至根本没有牵涉到“告密”!


相反,芳官和四儿的被撵才真是由于告密的原故。王夫人对她们的所作所为知道得一清二楚,毫无疑问的确是有人告密。


当然,有这么多读者怀疑袭人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能够让人起疑的主要是三点:其一,宝玉在晴雯被撵之后表达过对袭人的怀疑:何以怡红院内的私语能够传到王夫人耳中?;其二,袭人曾经提醒王夫人令宝玉搬出大观园,以免和姊妹们做出“不才之事”:其三,袭人可能因为和晴雯争夺宝玉之妾的位置,所以暗箭伤人,以除后患。下面分别对这三个疑点进行讨论。


先说第一个疑点,宝玉对于袭人的怀疑不无道理。首先,他并不知道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言这回事。而且王夫人对于四儿背地里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样的私房话和芳官保荐柳五儿进怡红院这样的事都了如指掌,要说怡红院上上下下对宝玉的大事小事最了解的也就只有袭人一个了。所以,宝玉有理由怀疑是袭人在王夫人面前告密。可是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已经明确晴雯被撵是王善保家的煽风点火,和袭人并没有关系。那么,我们不妨研究一下芳官和四儿的罪状到底是什么人告诉王夫人的。书中第七十七回中写道:


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


揣摩这个说话的口气,告密者的身份似乎不应是丫头。另外,王夫人在斥责芳官时说:


“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


可见芳官的坏话有可能就是她干娘,即春燕之母何婆及其同党在王夫人面前说的。其实,我们可以发现前文中多次描写了“女人”和“女儿”冲突的场景:


第五十八回写藕官私自烧钱祭奠菂官,被自己干娘夏婆子(春燕的姨妈)发现,幸而宝玉出面庇护才没将此事上报;此回之中芳官也因为洗头之事和自己干娘何婆子(春燕之母)发生争吵;紧接着第五十九回里,春燕的姑母和母亲由于莺儿折了他们看管的柳条用来编花篮,便又指桑骂槐地通过训斥春燕来责骂莺儿;第六十回,赵姨娘因芳官用茉莉粉替去蔷薇硝要去怡红院闹事,半路又遇见夏婆子乘机煽风点火,最终与芳官、藕官、蕊官、葵官和豆官扭打起来。此处赵姨娘在打骂芳官之时书中有这么一句话:


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人,听见如此,心中各各称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


这又和七十七回中守园门的婆子们耳闻晴雯被撵时的趁愿之语呼应:


“阿弥陀否!今日天挣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


由此看来,婆子们和女戏子以及丫鬟们之间素来积怨很深。在女戏子和得势的丫鬟面前她们也没少受过气,一直只能忍让。好不容易,婆子们这次终于逮着了机会,到王夫人面前把“仇人”平日落在她们手中的“把柄”全都抖了出来。


至于那些婆子何以知道这么多“内幕”,袭人就已经向宝玉做过解释:


“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


况且,即使婆子们没有亲耳听到,怡红院内的一些私语也完全可能在丫鬟们平时说笑的时候传入婆子们的耳朵里。再者,七十四回中王熙凤也曾在考虑如何追查绣春囊一事时提议派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媳妇在大观园中明察暗访。所以婆子媳妇们暗中留意怡红院内宝玉和丫鬟们的言谈举止探听到一些私房话并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这里还可以举出一个例子加以证明:第三十五回里,傅试家中的两个嬷嬷来怡红院请安,两人告辞之后在路上聊天,其中一个说道:


“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


当日宝玉看到龄官画蔷之事应该只有两个当事人自己知道,又如何会传出去呢?如果是龄官自己告诉了别人,那么她当然不能说自己当时正在画蔷,必须撒一个谎。显然她没有必要这样去节外生枝。那么,很有可能就是宝玉回到怡红院之后和丫鬟们说笑间提到此事,却被婆子们听去。于是又有和傅家两个婆子相识之人便又鹦鹉学舌地告诉了傅家的婆子。因此,虽然曹雪芹写得十分隐蔽,但是经过分析我们还是能够看出,婆子们完全有动机,而且有条件去陷害女戏子和丫鬟。


从五十八回到六十回,集中反映了以何婆子、夏婆子(她们原本就是亲戚)一党为典型的一伙婆子们与几个女戏子和丫鬟之间的矛盾。由于这一连串的冲突,婆子们和女戏子、丫鬟们之间的矛盾更被激化,为后文的抄检大观园埋下了伏笔。而赵姨娘一直就有谋害宝玉之心,她又一向与婆子们相互勾结,自然和她们也是一条船上的人。她自己到底好歹算是姨太太,说起话来比下人有分量。一旦撵了怡红院里的丫鬟,对于宝玉也是个打击。所以婆子们和赵姨娘是有共同利益的,站在同一战线上。晴雯平日总把自己当成半个小姐,毫不忌讳地教训下人,得罪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了。某些素日受气的婆子看到王善保家的告倒了晴雯,暗中再到王夫人面前添油加醋也很有可能。所以,后来在王夫人面前告密之人,正应该是这些与女戏子和丫鬟势不两立的婆子和赵姨娘一干人。也正因为如此,抄检大观园反映的是“女人”和“女儿”之间的矛盾冲突,而显然不是反映“女儿”与“女儿”之间的自相残杀。这也再次呼应了宝玉“凡女儿个个是好的,女人个个是坏的”这一断言。通过“女儿”和“女人”两派的激烈冲突,使得读者们对两派的善恶美丑有了更清醒的认识。而在冲突中“女儿”们遭受的迫害,也正符合了书中早已定下的大悲剧的基调。


如果说婆子和丫鬟之间的矛盾是奴才层面的矛盾,那么抄检大观园同时也反映了大房和二房庶子派与二房嫡子派之间的主子层面的矛盾。王善保家的代表的就是大房那一派势力,原本她就是受命于邢夫人的。而之前邢夫人就已经公开给凤姐难看,两派间的矛盾越来越公开化。这次抄检大观园很有可能就是大房和二房庶子派向二房嫡子派进攻的序幕。


再说第二个疑点。有些读者可能对于袭人之前在王夫人面前提议让宝玉搬出大观园,以防止日后和姊妹们做出“不才之事”这一情节耿耿于怀,认为因此我们便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是袭人在王夫人面前密报晴雯、芳官、四儿的素日“罪证”。那我们就来看一看第三十四回中袭人在王夫人面前是怎么告的状:


“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
“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的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


虽然袭人担心的是宝玉和黛玉之间过于亲密,但是在王夫人面前她不愿意挑明,还要拉上宝钗做个虚陪,后来又拉上那些多嘴的下人,话也说得十分委婉。而再来反观王夫人撵芳官、四儿之时,却是连“同日生日便是夫妻”这样的私房话都知道得一字不差,还了解到芳官举荐柳五儿进怡红院这样的内幕。这种指名道姓、一五一十全盘托出的告密断然不是袭人的作风。此前,袭人就已经眼见了金钏儿的下场。她知道王夫人对于那些略有姿色的丫鬟是十分警惕,甚至说是反感的,可能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将其撵出贾府。她自然明白如果原原本本地将怡红院内之事告诉王夫人,后果将会十分严重。而纵观前八十回,袭人总是以一个息事宁人,不愿多生是非,更不愿伤及他人的形象示人。所以第二十一回的回目中出现了“贤袭人”这样的考语。当宝玉因为自己和李嬷嬷以及其他丫鬟们拌嘴的时候,袭人总劝宝玉别去计较;当王夫人套她的话,问宝玉挨打是不是因为贾环在贾政面前告密时,袭人虽有所耳闻,却仍刻意掩饰;当平日里和晴雯偶尔有些小口角时,袭人也只是一味退让,毫不记仇。


其实,袭人之所以劝王夫人让宝玉搬出大观园,其导火索是宝玉在三十二回中误将袭人当做黛玉,大胆地做了“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这样惊心动魄的表白。袭人自然被吓得魂飞魄散。所以她提心吊胆,最后只得委婉地在王夫人面前进言,希望避免“不才之事”的发生,以此保全宝玉的名声。而对于怡红院里宝玉和丫鬟们之间的一些甜言蜜语,袭人应该是见怪不怪了,相比“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所以她对于丫鬟们的警觉就没有这么强烈,也没有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让她觉得有必要到王夫人面前去“告密”。


另外,第三个疑点是有些读者认为袭人告密可以铲除晴雯这个竞争对手,以稳坐宝玉之妾的位置。但之前王夫人已经视袭人为自己的心腹,宝玉之妾的位置其实已经半公开化地被袭人稳占。何况晴雯之流是不入王夫人法眼的。即使宝玉更偏爱晴雯,王夫人也绝对不可能同意。因此,袭人对于晴雯并没有什么戒心。再说,“晴为黛影,袭为钗副”。既然薛、林二人后来都能亲密无间,那么袭人和晴雯之间似乎也没有理由水火不容。


正如宝钗在“蜂腰桥设言传心事”中为了替自己开脱的辩词被一些读者误认为是有意陷害黛玉一样,晴雯被撵是因为袭人告密同样是读者们的误解。《红楼梦》本是旨在怀金悼玉。这里的“金”并不仅仅是指代薛宝钗,“玉”也不是光指代林黛玉。它们指代的应该是所有书中的不同阶层的年轻女子,从小姐到丫鬟到女戏子。她们其实都有共同的悲剧命运,因为她们不断受到来自于主子、婆子,以及封建礼教的种种摧残。女儿和女儿之间的自相残杀显然不是曹雪芹要在书中表达的,也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忍心见到的。如果理解了这个主旨,并且洞察了“女儿”和“女人”之间的种种矛盾,那么相信读者们就能够信服我以上的一番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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