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金風景 / 太宰治 》
那道海岸邊生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的槲樹,且樹上繫有一條精緻的金鏈 。 —— 亞歷山大·普希金 ——
幼年時代的我可說是品行頑劣的孩子。找侍女麻煩等事跡更是不在話下。
我非常反感周遭人們故作從容的姿態,是以,做事尤其遲緩的侍女成為了我的主要針對目標——她的名字叫做阿慶,是個典型的慢性子。
就連吩咐她削顆蘋果,她都能神遊天外好幾回,一而再再而三地停下手中的動作。
「喂!」要是我睜隻眼閉著眼,不再每每用嚴厲的叱喝喚回阿慶的心神,她怕是能一手拿著蘋果,一手持著刀具,就這樣呆立到地老天荒。
我一度懷疑她的腦子是不是真的少了根筋。
無論是在廚房還是其他的場所,我所看見的阿慶總是一副呆若木雞的形象。即使當時的我只是個孩童,也不由得地為這不成體統的行為感到怒火中燒。
「喂!阿慶!天都快黑了,妳究竟還要摸魚到什麼時候!」接著,我猶如成人般刻薄地指摘著她的種種不是。那些不近人情的話語迄今仍讓我背脊發寒。
之後的日子裡我的刁難愈發變本加厲。
比如有一次,我指使阿慶從畫有閱兵典禮的繪本中,把數百個摩肩如云的兵隊——包含了乘馬突擊的騎兵、扛旗示威的步兵、持槍進攻的火槍兵等各式兵種,無一遺漏地用剪刀裁切下來。
於是笨拙的阿慶連飯也顧不上吃,從清晨到日暮都只是一味地剪著紙。
儘管如此,效率低下的她也才剪下了大約三十人的數量,而且品質還糟糕至極:將軍的鬍鬚斷了一邊、火槍兵的手臂粗糙得與熊掌有得一拚……就這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怒斥個沒完。
因為此時正值夏季,阿慶她那多汗的手心浸濕了所有被剪下的士兵們。見狀,忍耐到極限的我怒不可遏,抬腳就往她身上踹了過去。
明明我踢到的應該是肩膀的部位,結果阿慶卻摀著右臉頰驀然伏地,哭出了聲。「就連父母親也不曾這樣待我……今天這件事我會記一輩子。」她用斷斷續續的、彷彿呻吟的語調訴說著令人不愉快的怨言。至此我對她再無一絲同情。
甚至我開始將這種不光彩的舉動作為我的天命,每日總要給阿慶使拌子,以彰顯自己的威風。
直到如今,我或多或少仍對這等愚笨又無知的人帶有偏見的目光,以至於無法忍受他們的行事方式。
然而在前一年,我的命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被逐出家門,一夜之間變得窮困潦倒的我,不得不浪跡天涯,低下驕傲的頭顱尋求他人的救濟。不料,就在我憑藉著筆耕墨耘堪堪維持生命的燭火之際,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壓垮了我的身軀。
在富有同情心的人們的幫助下,我得以在一夏九旬的期間內,暫時借住在千葉縣船橋町內一間鄰近泥濘海邊的小屋裡,過著自給自足、調養生息的日常。
即使每個夜晚,我都必須與多到從睡衣中溢出的虛汗搏鬥,然後在下個早晨強打起精神工作。唯一能讓我體會到存活喜悅的,是每天早上飲用的一合冰涼的牛奶。
不定期的劇烈疼痛鍥而不捨地向我襲來,讓我疲於應對,此刻除了庭院一隅盛開的夾竹桃花彷彿正熊熊燃燒的景象,我再感受不到其他。
在那段獨居的日子裡,有位年近四十歲且身材瘦小的巡警前來對我做了戶籍調查。
他看了眼名簿上的姓名,隨後仔細地逡巡我因鬍鬚叢生而顯得不修邊幅的臉,他的目光好幾度在手中檔案與我的相貌之間游移。
「咦,您是那個大戶人家的少爺嗎?」因為聽出了這位巡警濃厚的鄉音,我大方承認:「正是。您又是哪位?」
巡警消瘦的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重新介紹道:「哈哈……我果然沒認錯人。或許您已經忘了,大約二十年前我還在K鎮做馬車伕的營生呢!」
K鎮是我出生的地方。
「如您所見,」我面無表情地回應道,「我如今淪落到這步田地了。」
「哪裡的話!」巡警的嘴角的笑意扯得更開了,「只要您堅持把小說寫下去,還怕沒有成名的一日嗎?」
我回以苦笑。
「話說回來,」巡警拉低了聲量:「內人阿慶經常與我聊起您的事跡。」
「阿卿?」我尚未反應過來這個人名與我有什麼關係。
「是阿慶,您忘了嗎?就是曾在貴邸工作的那個侍女——」
記憶如潮水湧來,我不禁發出一聲嘆息,隨後低垂著頭蹲在了玄關階下的木板地。二十年前的我對那個不成器的侍女所做的一切惡行,如今歷歷在目,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她現在幸福嗎?」我猛然抬起頭,不著邊際地問道,此時我的臉上應該是掛著一副罪人和被告特有的、卑屈的笑容吧……
「啊?這、還凑合吧。」巡警毫無顧慮地親切道,接著他取出手帕拭去了額上的汗珠,「希望您不會介意我下次帶她前來拜訪。」
我驚惶失措到幾乎要跳了起來,「不、不用了!不需要如此多禮!」像這樣激動地回絕的同時,我的心也被難以言喻的屈辱感所惑。
毫無所覺的巡警依然津津樂道:「我們家的長男就在這裡的車站任職喔!繼他之後家裡還添了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其中八歲的老么今年就要上小學啦,姑且可以安心囉……真是多虧了阿慶這些年來的辛勞啊!說起來真不好意思,像她這樣在貴邸磨練過的女性,禮儀方面就是不同凡響。」巡警泛紅了雙頰,滿面春風。
「都是托您的福!阿慶也很懷念您呢……所以下次休假時,我一定會帶她前來探望您!」巡警自顧自地說著,倏地擺出一副肅穆的表情,「那麼,我在此先行告退了,望您珍重貴體。」
在那之後過了三日,比起寫作的靈感更為金錢發愁的我,正打算持著竹拐離開屋子去觀海散心,不想在我拉開玄關的門後,眼前的景象讓我為之震撼。
身穿和服的父親與母親,以及身著紅色洋裝的女孩,三人並立的身影宛如一幅絕美的畫作——是阿慶的家族。
我發出了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怒吼:「還真的出現啦?我今天已經有預定行程了,不出門不行。真遺憾,請改日再來吧!」
阿慶變成了一位氣質高雅的中年婦女。而那名八歲的小女孩抬起一張,和侍女時期的阿慶極其相似的臉龐,混濁的目光呆滯地聚焦在我的身上。我一時悲從中來,趁著阿慶尚未開口的空檔,我逃跑似地往海濱的方向奔去。
我用竹製的枴杖不斷橫掃著濱邊的雜草,半點回頭的想法也無,僅是一步又一步,自暴自棄地跺著腳下的土地,沿著海岸朝城鎮的方位行進。
我在鎮上做了些什麼呢?只是無所事事地看著電影院的劇目海報、和服店的櫥窗擺設,然後焦慮地發出咋舌聲,應和著心中一隅「輸了,輸得真難看。」的竊竊私語。我強撐著搖晃的身子不願在此倒下,昂首繼續前行。
大約過了三十分鐘左右,我才決定折返回家。
到了海岸後,我停下了腳步。
看啊!前方是多麼美好的光景。阿慶一家悠遊自得地往海面投擲著小石子,他們三人的歡聲笑語也隨即傳入了我的耳中。
「他是位頭腦聰慧的人不是嗎?」巡警將石子使勁地擲出,「有朝一日,絕對會成為大人物的!」
「就是說啊!你說得沒錯!」阿慶自豪地高聲附和著。「那位先生從小就與眾不同,對下人也特別親切關照。」
佇立在不遠處的我潸然淚下,先前的鬱悶隨著淚水的流淌渙然冰釋。
真是輸得徹底。
就讓這最好的結局停留在這裡吧——他們的勝利之光也將持續照耀著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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