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以後|母親的舌頭,以及看不見的台灣地圖
(本文寫於2020.10.09)
先不說在主流社會裡能接觸到的面向很有限,最大的隔閡,可能在於缺少一個可以把酒言歡的原住民朋友。
直到前兩個月,因為一場演講而認識了米麻岸工作室的莎莎,而她剛好來自我很喜歡的台東都蘭,於是拜訪「有莎莎的都蘭部落」,讓我心中那幅模糊的原民文化環島地圖,有了第一個清晰的座標。
以環島旅行探索原住民文化,這個念頭醞釀了很多年,但從未實現。直到今年五月聽了詹宏志先生的演講,講題談的雖然是台灣的文化與科技,但詹先生藉由扯開講題來發人省思的能力向來聞名;他最後提醒在場聽眾,若要談台灣文化,必不能忽略長期被低估的原住民文化。他話說得很簡短,但我內心餘波蕩漾,彷彿獲得鼓勵。
「該出發了、該出發了...」有個聲音在山谷裡迴音繚繞,於是我計畫啟程。
自駕旅行,車內音樂首先就從聲音建構沿途風景。
從阿爆《母親的舌頭》開始,沿途接著聽以莉高露、巴奈、陳建年、舒米恩、桑布伊...我以為自己沒認識幾位原住民歌手,想不到一串精彩名單細數不完。
環島行從北部往東部出發;在太魯閣走步道時,下榻在太魯閣族的老闆親手蓋的民宿裡;
即使在花蓮市區,也能找到一間時髦有型的原住民餐酒館「Komod’z谷慕滋」,先不論老闆是張震嶽這個特殊身份,整間餐廳從裝潢、服務到口味都讓人大感驚豔,重點是...用酒下手毫不手軟。
可能是原民雷達隨著旅途行進逐漸打開,從太魯閣下山餓得兩眼發昏之際,隨意選一間馬路旁看得順眼的餐廳填肚子,也能走入一處結合鐵皮和木工藝、與天生的植物美感所打造的「小好美」餐廳,吃下當天最後一份招牌爌肉飯,還有馬告雞湯。
再繼續延著台11線南行,在豐濱絕不會錯過的是外型狂野、內裝更狂野的餐廳「尬金包」,餐廳老闆小阿姨除了一身好手藝,建築美學也是渾然天成,「這裡是我自己設計的啊!」她一臉理所當然地說。我望著曲線渾厚的水泥混搭鐵件、紅磚建物,內心無比讚嘆。
離開尬金包,再到距離不遠的「項鍊海岸工作室」看海喝飲料,除了那座美麗知名的月型鞦韆,我覺得更可觀的是建築與室內設計;深深愛上水泥曲面搭配厚實木料的建築裝飾方法,心想以後如果有個吧檯,也要這樣裝飾(嗯,幾時?)...
下榻台東都蘭的第一晚,我們選擇在海邊的露營區露營,想要更貼近天地一些。就是這晚和莎莎與兩位妹妹的聊天,才真正打開我同為台灣人,卻從不知曉的原住民眼界。
和原住民交朋友,不能缺少的東西有兩樣,一是酒,一是音樂。
漢人很少聽到酒量好的,原住民很少聽到酒量差的;這裡酒水計量的單位是一手一手,不是一瓶一瓶。「你們認識不能喝的原住民嗎?」我們問,在場所有人陷入沈思,一致搖頭:「沒有。」據說這有點科學根據,原住民基因裡好像多了個什麼,讓他們特別能喝,酒精代謝地很快。
稍晚還來了幾位自稱營地主人的原住民小哥打招呼,如果不是莎莎姐妹在,我們大概只會客套寒暄;
但既然大家都是部落裡的兄弟姐妹,那就坐下來一起喝吧!再晚一點,吉他和行動麥克風就拿出來了。「千萬不要讓原住民拿到吉他,會沒完沒了...」莎莎轉頭偷偷對我說。
已經返鄉創業五年的她,是個很好的朋友與文化老師,雖然總被部落裡的人開玩笑說她是從台北返鄉的「都胞」,但卻因此她更瞭解我們這些漢人不懂些什麼。
如果不是她,我不知道原來阿美族有所謂「年齡階層」——每五年就是一個年齡階層,由部落長老以成年禮當年度的重要事件為階層命名,在千禧年成年的她和同階層的部落兄弟姐妹,就叫「拉千禧」。(冷知識:舒米恩也是拉千禧)豐年祭的時候,同一個年齡階層的人,有各自的任務要做,例如倒酒、搬東西...
「但只有阿美族有年齡階層,我們排灣族就沒有。」其中一位一起來喝酒聊天的排灣族妹妹有點羨慕地說,她在附近的大醫院當護士,聊起出身部落的歌手們像家人般自然;Matzka、阿爆...「是某某部落的哥哥(姊姊)...」我後來發現,當他們提起某個人,總會很習慣地說出「他是OO族、某某部落的誰誰誰...」,好像所有人都是親朋好友一般。
這晚我抓住機會,問了許多我一直想問的問題:
Q:你們過漢人的節日嗎?過年?清明節? A:沒有啊,就是多了很多放假喝酒的日子。我們的過年是豐年祭!
Q:每個族群的語言一樣嗎?A:差很多 Q:那原民台的新聞要用哪個語言播?A:就每天都不一樣啊。
問答互動過程感覺很奇妙,我們明明住在同一個國家,說同一種語言,但發現新文化的感動卻宛如出國認識新朋友。
怎麼會這樣呢?
最後我問她們都這麼年輕,為何返鄉/留在家鄉?
「因為還是想住在都蘭。」
沒錯,只要這麼說我就懂了;
當早晨醒來,眼前是海,背後是山,四周都是兄弟姐妹... 是我也不想離開。另一方面,當然也是她們各有專長,能在當地找到工作。尤其是莎莎,除了自家的釀酒廠、自己的工藝品牌,還和部落當地的一群熱血青年創了地方創生組織「都蘭國」,想以青年嶄新的力量,幫助連結部落與外地資源,重建部落未來。他們真的很努力,我既感動又欽佩。
「妳們之後還要去哪裡?」其中一個妹妹問我們,「我們後天去屏東、然後再去阿里山...」
「去屏東?是會去魯凱或排灣族的部落嗎?我喜歡三地門還有瑪家...」「阿里山喔!鄒族的女生最漂亮了...!」
她們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在我眼前卻瞬間展開一幅以部落血緣交織而成的嶄新台灣地圖——不,這幅地圖對我而言才是新的,對她們而言,卻如此古老而一脈相承。
告別都蘭,前往屏東的路上,車上還是一邊放著《母親的舌頭》
途經太麻里有點累了,便彎進一條小路尋找一家名為「Kituru」的咖啡館。整間咖啡館充滿排灣族元素,背景音樂彷彿理所當然地繼續放著阿爆的歌聲。喝完咖啡,再度上路。
在恆春的晚上,我們沒料到所有的餐廳幾乎都在晚上七點半就打烊(想起此刻肯定十分擁擠的台北街頭),心灰意冷亂走之際,在路邊一處漆黑庭園深處瞥見燈光,竟然有家迷人的餐酒館隱身其中。
點了酒坐在戶外,放鬆心情,就讓故事在眼前自然發生——
HU BBQ BAR的老闆小芳在工作稍歇時來到外頭抽煙,聽見我們與鄰座的瀟灑哥聊起都蘭,她就耳朵豎起,叼著煙加入我們的對話。當年她從台北移居都蘭一待十年,幾乎要紮根在那裡;誰知命運又將她帶到恆春,但靈魂的一部份則永遠留在了都蘭。「我真的好想念都蘭。怎麼辦,遇見妳們讓我好想唱歌喔...」
「唱啊唱啊!」我們鼓譟,接著就聽到一曲由這個充滿故事的平地女人,從身體深處一舉傾吐而出的部落之歌。 (唱歌的畫面在我的IG裡:https://www.instagram.com/p/CFOP-4yHoPJ/)
這趟環島行的最後一站,我們進入鄒族領域(此時內心已入境隨俗,使用了原住民的台灣地圖...),來到阿里山的「秘密遊Mimiyo」秘境民宿,住在一處名為「熊鷹」的房間裡;還享用了由附近里佳部落的廚師,為我們料理一頓有飛魚與烤山豬肉的晚餐。
隔天走完特富野古道,順遊了山腰上的達邦部落、吃了一碗滿滿的手洗愛玉,才心甘情願地,收起內心這張好不容易展開的原民版台灣地圖,切回標準車用導航,讓GPS導引我們回到平地。
回到不容易見到山與海,也沒有豐年祭和部落的主流世界裡。
上週我錯過了金曲獎的轉播,但知道《母親的舌頭》得了最佳專輯大獎,內心也一陣激動。找了youtube片段來看阿爆為人津津樂道的得獎感言;如果不是她,我不知道原來原住民在台灣的人口比例只有2%,還比不上新住民。的確,我中午會去附近買越南河粉吃,卻得千里迢迢才能找一份烤山豬肉。
然後我最有感的是,她深知原住民有兩大天賦,藝術與運動,她期勉族人不要倚賴、也別浪費天賦;但我想從一個平地人的角度說,他們這兩項天賦一直都太被低估,很少倚賴或浪費,反而許多人一直都很努力,其中還有無比巨大的潛力有待發揮。
最後我最深有感觸的,也和我這趟旅行後的心得相呼應——
這塊土地的原民文化如此精彩,我們卻難以在主流視角或敘事裡看見;而像阿爆這樣的藝術家,以個體優異的表現突圍,讓少數人的聲音被聽見,不只是原住民,而是代表所有主流聲音外,被忽視的少數。
我們的社會,不只需要更多有能力突圍的阿爆,也需要更多能敞開心胸的主流族群,才能多一點理解,少一點誤解。我也十分感動,從金曲獎的名單裡,感受到台灣社會確實正一點一滴地改變著,擁抱更多元的價值。
下次我還要再帶著這份好不容易找到的台灣地圖展開旅行,有了這份地圖,才驚覺自己對台灣的認識還是太少太淺。
「出發吧、出發吧...」想起在阿里山上抬頭望見的兩隻鷹,彷彿在空中悠遠地呼嘯著旅人前來追尋。
本次環島行,文中提到景點整裡:
- 花蓮秀林 / 民宿 / 花蓮鐵道手作民宿
- 花蓮市區 / 小酒館 / Komod'z谷慕滋
- 花蓮秀林 / 小好美廚房
- 花蓮豐濱 / 尬金包
- 花蓮豐濱 / 項鍊海岸工作室
- 台東都蘭 / 黑老大露營區
- 台東都蘭 / 海角咖啡
- 台東都蘭 / 都蘭國入境大廳(手作體驗、設計雜貨)
- 台東太麻里 / Kituru咖啡
- 屏東恆春 / HU BBQ BAR
- 嘉義阿里山 / 特富野古道
- 嘉義阿里山 / 鄒族達邦部落
- 嘉義阿里山 / Mimiyo秘密遊民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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