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定格和丁蟹邏輯
1/〔20200713 星期三 晴〕上篇提到《In Wartime》作者Tim Judah認為,普京是借烏克蘭的「黑歷史」來泡製出「烏國政府是法西斯和新納粹分子」這則假新聞。然而,是否還有其他深層原因,令普京自比為「對付納粹」的「正義之師」?歷史學家Timothy Snyder在2018年出版的《The Road to Unfreedom》分析過以上問題。
Timothy Snyder寫過通俗易懂的小書《暴政》,是很多人喜愛的時代讀物,《The Road to Unfreedom》卻是不易消化的長篇政治文集。此書最大特點,是作者根本不想單純講述歷史、鋪陳事實,他有更大野心:試圖建立一套理論框架,去解釋「全球正走向不自由」的政治現象。他想搭建一套足以學術地回答「普京為何會這樣打資訊戰?」、「特朗普為何會贏得2016年選舉?」等等問題的理論體系。
在俄烏戰火熾烈之際閱讀此書,十分驚歎作者的洞若觀火和思路綿密。Snyder的理論框架是怎樣的呢?簡而言之,他從政權處理「時間」的態度入手,把它們分為兩類:politics of inevitability和politics of eternity。我且翻譯為「必定如此的政治」和「永恆定格的政治」。
「必定如此的政治」相信歷史發展有固定方向。書中第二句這樣寫道:The cliché of the politics of inevitability is that “there are no alternatives.” 「 Inevitabile」,意指無可避免地必然朝著規律走,沒其他可能性,個人力量無足輕重。作者舉美國為例。美國人相信沒約束的資本主義必帶來民主(unregulated capitalism will bring democracy),而民主必帶來繁榮美好。因為相信「市場」的無形之手,美國人傾向萬事都交由「市場」來解決;不過Snyder認為,「市場」取代「政策」之後,美國變得嚴重不平等,甚至「必定如此的政治」也瀕臨瓦解。
「必定如此的政治」令人失去改變世界的動力,但它至少尊重時間的推移。「永恆定格的政治」卻是完全漠視時間的連續性。別有用心的政客把時間隨意切割,只抽取某些「定格」來呈現某種虛妄的國家形象,以蠱惑民心。
被「定格」的是什麼時刻呢?通常是最無辜、最危險,但隱隱帶著「光環」的歷史時刻。「Eternity politicians leap from one moment to another over decades or centuries, to build a myth of innocence and danger」(第9頁)。對俄國來說,最有「光環」的就是希特拉入侵蘇聯、史太林派出軍隊跟納粹對戰的1941年。
1941年的蘇聯真是正義之師,站在同盟國一方,最終擊潰邪惡納粹。(其實1939年蘇聯還站在納粹那邊,這段歷史自然要「裁走」不能再提。)Snyder指出,早於勃列日涅夫時期蘇聯已向人民灌輸「擊潰納粹」的光輝時刻,好讓大眾浸沉在「純潔無瑕的受害者」(immaculate victimhood)回憶之中,忘卻眼前共產社會的不濟。普京上場後迷湯灌得更甚,俄國被塑造成「永恆的納粹受害者」,同時又是「永恆的正義化身」。時間在這國度停頓了,完全沒有未來,只有定格記憶:西方的法西斯永遠威脅著我們。
2/ 現在返回文首問題:普京為何自比為「打擊法西斯和新納粹」的「正義之師」?答案呼之欲出:因為這樣最符合「永恆定格」國度的角色設定!烏克蘭是「法西斯/納粹分子」,自己是「正義之師」,bingo,正好完美吻合民眾長期被灌輸的虛妄國家形象。
其實當我第一次讀到「永恆定格」這個概念時,即時便聯想到中國。中共何嘗不是長期把時間「定格」在清末的「百年恥辱」?大清帝國早已玩完,中國卻仍然是那個受盡外國欺凌的無辜國度,西方「列強」長期被編派去當帝國主義壞蛋角色,說三道四、指手劃腳、干涉內政、居心叵測……(其他「罪名」請到外交部網站查找)。
曾經是受害者,就永遠是受害者,這是「永恆定格政治」的強盗邏輯。
3/ 有了Snyder的理論打底,第五章作者談普京info war策略的段落,看來就像由理論母體蔓生出來的兩朵小花。
Snyder指出,普京的info war策略包括兩個層次:第一,否認一些明顯不過的事實(denying the obvious);第二,否認俄國需要為任何錯誤負責(denying responsible for any wrong)。極端詭異的是,2014年的分析竟完全可套用到2022年:2014年普京暗中派軍到克里米亞和烏東,卻矢口否認有出兵;2022年普京再度攻烏,則矢口否認這是一場「戰爭」(war),只稱之為「特別軍事行動」(special military operation)。
可以說,普京是一以貫之地「否認明顯不過的事實」,但今年胡謅程度更誇,誇得不可能騙到世人。普京是瘋了嗎?不。他根本不在乎是否騙到你和我,也不在乎是否騙到澤連斯基和烏克蘭人,他要騙的只是俄國人民。
其實按照上述「兩種政治」的理論,普京根本就是身不由己,必須「否認事實」。他不但會否認這是一場戰爭,也會否認行動處於下風、制裁令經濟陷入危機、烏克蘭是個國家等等。Deny,Deny,Deny。永恆定格之國靠操弄虛假來蒙蔽人民心智,所以它和「真實」總是勢不兩立的,甚至會竭力阻止人民獲得「真相」。書中有兩個例子正好反映這種勢不兩立。
2014年,好些俄國士兵在烏克蘭戰死,但政權嚴禁死者的哀傷母親們接受採訪;一個名為「士兵的母親」組織保存了戰死者名單,結果七十三歲的負責人被拘捕(第195頁)。為何連老太太也不放過?無它,「真相」太危險,因為「真相」令人清醒,令人對世界產生好奇。如作者言:唯有當一切都很模糊,真假難辨,人民才會什麼都懷疑,對外面世界漠不關心,對彼此互不信任……這樣他們就無法團結起來反抗。
Factuality被遮蔽、被鹿馬,是永恆定格政治的最大特色。Snyder這點說得真是太好,讓我即時明白為何經常聽到人說「一國兩制還好端端的」、「一國兩制根本沒變」、「廣場裡面沒死人」、「他們是外國勢力指使的」、「這叫動態清零不是封城」、「健康碼不是監控工具」……Denying facts,正是某些政權的「生存之道」。
4/ 普京資訊戰的第二方略(否認要為任何錯誤負責)也完全可由Snyder的理論蔓生:定格在最無辜和純潔時刻的國家,怎可能是錯誤一方?
書中提到,普京最推崇俄國法西斯哲學家Ivan Ilyin(1883–1954)。普京經常公開引用Ilyin觀點,譬如關於「純潔俄國」的看法:俄國仍停留在天地渾沌未開的純潔狀態,而西方國家則已在時空中走向墮落。Synder認為,普京和Ilyin是在塑造一個「受到外國『插入』威脅的『處子俄國』」形象(Russia as a virginal organism troubled by the threat of foreign penetration,第57頁)。純潔的「俄女」受到威脅,當然要自衛,而自衛沒有錯。「我把烏克蘭打到稀巴爛,哪裡有錯?錯的是你烏克蘭,因你投向歐盟和美國懷抱在先,威脅我的安全,我才被迫拿武器自衛。」
其實,這跟丁蟹邏輯基本雷同。
回看偉大中國,又何嘗不是永恆地「否認要為任何錯誤負責」?瘟疫大流行這兩年多,從未聽過中共官方為延後通報或散播病毒道過半句歉,聽到的反而是質疑或指責別國,「武漢首先爆疫但病毒說不定源自美國,美政府快交代」、「武漢肺炎是污名化中國,是在歧視中國人」、「清零政策沒有侵犯人權,西方搞與病毒共存才是妄顧人命」……的確,中國是如此的倫理大國,孔子的教誨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如此純良友善的國家,又怎可能犯錯,怎可能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