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李誕
我喜歡李誕,都一陣子了,約六年前?喜歡的意思是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然後間中會查查有沒有新消息,又說了什麼話。李誕是誰,就是最近因調侃解放軍而給罰了一千四百萬的那間笑果文化公司,他是創辦人之一。八九年生,想過當記者,也做過廣告文案,中國奧美,跟一個早年已經北上的香港廣告人,叫林桂枝。因為在社交平台寫段子,紅了,再轉行當talk show寫手,再當幕前表演,再成立辦搞笑娛樂生意的公司,也就是這間笑果文化,然後便是A輪融資之類的財務操作,進了福布斯。
這種開場白會使人覺得他是個反權威的人嗎?絕對不是。拿香港人熟悉的中國文化人作譬喻,他絕對不是給封殺的李志,要說的話,他的頹喪有點像宋冬野。但宋給瞄準了,李誕沒踩地雷,還一直很乖巧地遵守遊戲規則,好好地活了幾年,現在卻因搞笑娛樂本有的基因而碰壁。簡言之,他是個曾經文藝的商人。他來自蒙古,年青時搞頹喪憤世文藝的那些,文學他熟,更寫詩。那些年網絡流行「詩和遠方」,他說他就來自遠方,每年冬天燒羊糞取暖,遠方有什麼好,他的悲傷都在來到城市之後治好了(其實沒有,他還是以喝酒爛肝而聞名),當然也因為賺到錢。又因為他懂寫頹喪的事,很多網民會私下向他訴人生的苦,他說了一句「朋友們開心點,人間不值得。」人間不值得,多會說,這句話就是他寫的。
這人有什麼好喜歡的呢。文筆好必是第一點,其次或許是坦白。這兩者多少是相沖的。喜歡文藝的人很難不矯情,肉麻,造作,要麼憤世潔癖,要麼高深自戀。但他說自己想成為一個淺薄的人,隨時消失也可以,卻又厚臉皮地賺著錢,用心地賺,還要幹搞笑這行業。
笑果文化做的事,就是將英美搞笑娛樂的一套移植到中國,乘網絡流量,做出一番成績。台灣的,有曾博恩,也就是薩泰爾公司。但不用腦也想到,搞笑娛樂是必定建基於言論自由,冒犯權威,冒得愈狠,笑話愈好笑,效果愈好。笑果笑果,國語讀起來就是效果。薩泰爾便很成功,藍營綠營都上過他們的Late Night Show夜夜秀,也是跟笑果差不多的冒起時間。那時我很羨慕,為什麼人家的搞笑娛樂做得這麼好。那年是蔡英文、韓國瑜,都上過夜夜秀,做宣傳,拿選票。現在,曾博恩都搞世界巡迴了,笑果卻屢屢碰壁。當然,這是不用腦袋也能想到的事。
李誕由頭到尾,也不是挑戰權威的人。笑果的節目,挑戰的都是娛樂界的權威,邀請大人物當嘉賓,大多是網民討厭的,連王晶、李克勤也上過,然後以不留情的段子揶揄。這是外國的格式,叫Roast Show,譬如Donald Trump便給狠狠的roast過。曾博恩辦的叫「炎上」,上網付錢就能看。那娛樂性除了來自於把不能說的痛點,當著當事人以聰明的語言技巧,巧妙地說一遍之外,也來自當事人整晚欣然接受眾人的揶揄,結果,竟能賺到好感度。受眾人非議的藝人,賺回hater的好感,一般觀眾,又賺到瘋狂的娛樂。仿似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誰都贏。我一直好奇香港何時能辦這類型的節目。
話說完了,我不是來談搞笑娛樂生意的,我想談的是李誕。
李誕演活了一個角色,當一個文藝者放下所有執著與愁緒,索性媚俗,或是自撰一套說辭:「我不喪了,獨我一個人喪或是圍著一起喪有什麼用。」這會有什麼結果。這種投降很悲涼,愈誠實地放下便愈悲涼。比起偽善,我不知道有沒有可取之處。但我覺得這誠實得多。
或許這便是無賴。比起日本戰後太宰之流的無賴派,我覺得近在現代的李誕有種更真實的感覺。原來是這樣,原來可以如此深刻,又看似合理。
想起舊公司給收購時,老闆們要與新的母公司老闆見面。我隱約聽到,其中一位當年是在廣場的人。當年在廣場有多少人。他們現在想的是什麼。原來戲劇性都不在遠方,而在活脫脫的眼前。
「朋友們開心點,人間不值得。」
這話拿來作雞湯,可以放得很輕。但有了時代脈絡,便是一句悲痛莫名的話。就拿一句笑話作結,My Little Airport不知為何在中國很紅,李誕也借此寫了一句佻皮語:「給親戚看見我一個人抽雪茄。」好笑又可笑。近年香港老在談衝出國際,有時像氣勢空洞的熱血話,有時卻像背脊透涼的提醒話。